第六部 紅閣子 第三章

大轎在一幢美輪美矣的酒樓前停下。碧瓦凝月,紅燈高懸。隆起的甍脊、飛起的檐角上都裝飾了燈彩,五色斑駁,氣象華麗。酒樓大門正上方懸掛一金字古篆匾額:“白鶴樓。”

(甍:讀‘盟’,屋脊;屋棟。——華生工作室注)

白玉階前早有四人華服恭候。狄公,馬榮下轎,四人一見不是羅縣令,不由吃驚。

馬榮厲聲道:“諸位賢達聽了,羅縣令已將金華行署印璽暫交浦陽正堂狄縣令管攝。——羅縣令已星夜回金華去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公私衙務皆由狄大人獨擅處斷。即此宣示,著樂等依序拜見。”

“卑職馮岱年叩拜狄大人,仰問大安。”馮岱年率先表態。

狄公滿意道:“羅縣令臨行時有囑,萬事可與馮相公商榷。”

馮岱年臉上閃出紅光:“請狄大人樓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點點頭。——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為當方官紳接受,心裏頗為得意。

馮岱年逐一介紹了三個同僚:溫文元,樂克裏最大的古董商。除經營秦瓦漢磚、骨董字畫外還兼做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紀,一張馬臉,白凈微須,兩頰凹陷,鼠目閃爍,顯得深於世故,精明幹練。陶德,樂苑裏酒樓飯館業主,正是白鶴樓的大掌櫃。年紀二十八歲,溫文爾雅,莊嚴矜持,脫盡商賈氣息。一他與馮、溫兩人幾乎包攬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商界業務,最是這裏的富貴巨頭。賈玉波,最為年輕。眉目清新,豐姿俊雅,還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僑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詩,備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於朱門青樓之間,逍遙自在。

狄公—一拱手見禮,見這四人儀態各異,風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歡喜。

眾人擁簇狄公上了白鶴樓,馬榮則乘機溜之大吉。

酒宴開始前照例先飲茶敘話。狄公開門見山:“本縣受羅應元賢弟之托,具結李璉自殺一案,詳文申報。只是初來乍到,人地兩疏,很想聽聽諸位賢達對此事的高見。”

一座正趨高興,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璉事來,皆嘿然無語。一對氣氛慎肅,心理沉重。

馮岱年嘆了一口氣,先開了言:“狄老爺,這李公子雖有了個舉人的功名,卻還年輕,不諳世故。稍受挫折,即憤而輕生,終是狷狹之徒,不足為訓。其實樂苑裏這類事並不鮮見,青樓失意,樗蒲破財,常有一死了結的。狄老爺似不必過於認真。”

(狷:讀‘絹’,偏急。樗:讀‘出’,臭椿[木]——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這李璉案與青樓失歡不同,聽說是一味單相思,入了魔障,擺布不開,終至棄世。”轉而又嘆道,“讀書之人不思發奮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雲,光宗耀祖,卻為個煙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養劬勞,友朋笑恥,實也可卑。”

(劬:讀‘渠’,勞累,勞苦。——華生工作室注)

馮岱年的眼光在座間遍掃一過,溫文元、賈玉波皆有意躲過,低頭不語。陶德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馮岱年,開口道:“這樂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歡豈有一定?當事的一味癡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煩惱自尋。我們此地長大的人,早已司空見慣,持身超豁,不即不離,不偏不倚。入則盡情取樂,出則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說盡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進去。抽不出來,憋在盆水裏淹死,都能怨誰誰?”

狄公聽了心中暗驚。這個管攝酒桶飯囊的商賈竟有如此一通透徹之論,不由折服。便問:“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爺問,在下祖籍嶺南,四十年前才來此地定居。先祖父買下了這裏所有酒鋪飯館,經營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時便知世故人事,故爾看似通達,其實孤陋,狄老爺見笑了。”

狄公微笑地點了點頭。

這時馮岱年站起大聲道:“我們入席吧。請狄老爺就上座。”

狄公遜謝入座。馮岱年坐在狄公對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溫文元。又示意賈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團團一桌,正有熱意。

馮岱年朝陶德點了點頭。陶德一拍手,侍役魚貫送酒菜上桌。一時水陸八珍,佳饌紛叠,時新瓜果,點綴其間。

酒過三巡,狄公啟疑:“馮相公,我這左首座位為何兀自空著。”

馮岱年呵呵笑道。“見我這記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爺,這個座位是留給這樂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來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驀地一驚。

“是的,狄老爺。這秋月小姐是我們樂苑的參天搖錢樹,無底聚寶盆,人人仰慕,個個敬愛。少間來了,還望狄老爺賞識示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