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二章(第2/3頁)

潘師爺答道:“這個可有點難辦。滕夫人是一個性情孤寂、謹慎虛心的人。滕老爺告訴我說,他常勸夫人將她的詩也刻印集子,但夫人總是堅決地拒絕,這樣,老爺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強了。”

“這卻是可惜了!”狄公說。“我真想讀讀她的大作,這樣,當我去向滕縣令表示我對他夫人的哀悼時,也好就她的詩文講幾句贊賞的話。”

潘師爺忽然想到說:“這我倒也許能幫你一點忙。幾天前滕夫人曾交給我一部她的詩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謄寫的。她請我幫她查核一下她的詩裏有關牟平名勝古跡的描繪有沒有什麽錯誤的地方。我正要將這部手稿交還給老爺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現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極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邊窗戶旁翻閱翻閱,你在這裏繼續忙你的公務吧!”

潘師爺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用藍絹封面裝訂整齊的冊子,狄公接過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將詩冊很快地翻了一遍,發現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筆跡和他在那幽會的床壁上所看見的那首詩的後兩句的筆跡幾乎一樣,只有細微的一點差別。這點細微的差別當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靜的書房中仔細謄寫的,而那兩句詩則是在秘密幽會的過程中隨手寫下的。

接著他開始從頭一首一首讀起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從狹隘的儒家觀點出發非常欣賞這本詩集,其倫理綱常關乎世道人心,諷諭比興切合詩旨三昧,溫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鍛字煉句、音韻聲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詣。狄公早年也曾寫過一首勸農的長詩,他一向對那種摛紅拈翠,專門描寫男女間恩恩怨怨個人的喜怒哀樂詩不感興趣,對那種嘆老嗟卑,無病呻吟的詩更是頭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認滕夫人的抒情詩寫得好,她的詩孕蘊著熾熱的感情,閃發著新穎奇妙的想象力,有氣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讀者的心,激發起人一種略微感傷的愛慕之情。狄公記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詩集中也出現過,這清楚地表明他們夫婦在文學創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詩冊放在腿上,慢慢捋著胡子,坐在那裏呆呆出神。潘師爺驚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覺。

他想。一個溫雅潤淑、感情敏覺而又才華出眾的女子幸福地嫁給了一個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怎麽會對丈夫不忠呢?她將自己深厚、熾熱的感情如此真實坦白地記錄在她的詩歌中,她竟會墮落到去妓館幹那種幽會的下賤勾當。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筆跡上的細微差別來,會不會那個去幽會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個年輕的寡婦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環及手鐲,因為姐妹間互借首飾的事是經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遠房親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機會與冷德接觸。再者,滕夫人不是還有兩個妹妹嗎?於是他問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兩個妹妹也住在北門外的莊子裏嗎?”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裏只住著她的一個姐姐,就是那個富紳的遺孀。”

狄公將詩冊還給了他,口中連聲稱贊:“好詩,好詩,閨閣風雅,令人肅然起敬。”現在他確信那個年輕的寡婦就是冷德的情婦,她筆跡當然會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為她們在家做姑娘時就跟隨一個坐館先生讀書習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過就和冷德結婚。他們的幽會現在已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而那個低級趣味地監視這一對情人的神秘人物,看來也沒有必要再去找尋了。事實證明,他弄錯了。他嘆了口氣站了起來,要潘師爺轉告滕侃:他要求見他。

狄公在滕縣令的書齋裏一坐下就說:“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離開這兒回登州。我盡了最大努力進行了調查,始終無法證實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對的,實際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準備為沼澤地裏發現尊夫人的屍體琢磨一個言之成理的解釋。當然,我還要對拖延此案上報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攬全部責任。”

滕縣令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狄年兄,我對你為我盡的一切努力深表謝忱,對你這種樂於助人的品格十分贊賞。事實是我應抱歉,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壞了你許多遊興。你能到我這裏來看我本身就是對我的一個莫大安慰,你對我的同情和幫助,我將銘記在心。”

狄公聽了深為感動。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責一頓,因為他毀壞了證據,延誤了申報,再者,他還曾給了滕侃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設法將忤作支開,這樣炎熱的天氣,屍體肯定已經腐爛,詳細的驗屍已經不可能了。這樣,滕侃就幸運地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殺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麽。狄公雖還感到這件事不無蹊蹺,但是一個處於神經失常狀態的人的古怪行為,別人又能想象得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