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紅花、白花

1

尖銳的蟬叫聲傳來。

天氣還是一樣熱壞了人,但陽光已經慢慢消失威力了。

余音回蕩的蟬叫聲有一種局部麻痹腦袋的麻醉作用,她想。聽著聽著,總是連頭腦也跟著昏昏沉沉,好像要把身體也給拉回遙遠的季節一樣。

不管是城市還是人,都發出聲音不斷在改變中。同樣的世界不會再度存在。每一秒、每一瞬間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裏。

她一個人走在童年時代的街道上。

漫無目的,沒有計劃。

真的就像是回遊的魚一樣,慢慢地在人群中走著。

身體很自然地記住了地理環境。過去曾經走過這裏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微妙地重疊在一起,雙重的腳步聲在身體裏面響起。

不過只有幾個小時。

剛好探望過單身赴任的丈夫後,順道下車來看看。

每次來這裏,總是走在夏天的殘渣中。

走在地面冒起的熱空氣,和仿佛蒸過的酸腐空氣中。

自己為什麽要在這裏下車呢?老實說她也搞不清楚。對於這個城市的記憶她已寫成書了,而且也已然成為她的過去。

我在幹什麽呢?

她不可思議地環視著街頭,好像街上的某個地方寫有答案似的。

鬧區的商店招牌,雜亂地強調自己的存在;感覺上卻都老舊地和城市的皮膚化為一體,好像每天曝曬在同樣的日光下、淋濕在同樣的雨水中,自然就漸漸地同化成相似的顏色了。

一如家人一樣。

她心裏想著這些。每個人明明個性不同,卻在呼吸了同一個家庭的空氣之後,隨著歲月染上了相似的顏色。

就連我們這樣的夫妻,如今也披上了類似的色彩。

她不禁想起才剛剛見過的丈夫。就對別人漠不關心的程度來說,大概再也找不到像他們如此相似的夫妻了吧。他們對彼此也是一樣。因為彼此漠不關心的程度相當,所以才能不起波瀾地相處至今。

過去她以為等到孩子們獨立了,就是極限了吧。不過最近反倒覺得大概能夠維持到最後。就彼此都不想浪費不必要的心力這一點來看,兩人果然是步調一致的夫妻。她不認為今後還能找到如此不費卡路裏的對象。換句話說,兩人應該也算是命運的相遇吧。

她在心中發出苦笑。

突然眼前浮現一個感覺不錯的青年身影。在悶熱的房間裏不斷重聽錄音帶,一邊喝著罐裝可樂、一邊默默地將證詞寫在筆記本上的青年。過去曾經一起度過許多天,個性溫和、比她年輕的青年。

為什麽會想起他呢?還是因為感傷的關系嗎?當時之所以找他幫忙,是因為內心深處有些喜歡他的關系吧?

她有些疑惑地繼續慢慢走著。

平常日的午後喧囂給人慵懶舒適的感覺。

她一點都不顯眼,就像到處可見走在午後街頭的主婦一樣。沒有人回頭看她,她也沒有什麽值得引人注目的地方。她覺得這樣心情很安詳。

2

人和人的關系真是奇妙。

她心裏想著這些事。

是什麽把人連結在一起?又是什麽把人分開的呢?誰也不知道。

她的腳不知不覺之中朝著位於市中心的日本庭園走去。斜眼看著蜂擁而入的團體觀光客,她一個人腳步悠閑地慢慢走入,避開順路直接邁向建築物。

那是一個四面有墻的寂靜空間。

一踏進巨大的木造建築裏面,溫度立刻下降,黴臭味也撲鼻而來。

大概都在遊園吧,進來這裏的觀光客倒是不多。少數客人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如水聲潺潺被吸入了建築物之中。

這個靜謐、潔凈的空間,總是讓她起了些許的恐懼感。

日本庭院,可以很明顯地區分出看的人和被看的人,裏面彌漫著強烈的緊張感,有一種以生死為賭注的逼人殺氣。

看的人和被看的人。我應該還是屬於看的人吧?

她一直佇立在陽台的走廊上,凝視這四方形的空間。

那個人通常都屬於被看的那一方。這一點那個人也很清楚。

她專心注視著顏色逐漸變化的庭院。

如果沒有看的人存在,也就沒有被看的人存在了。

眺望著庭院時,腦海中浮現這樣的想法。這個將所有視線都計算在內的庭院。看著這個徹底意識到看的人的庭院時,就會突然明白沒有監賞者的話,就沒有庭院的存在。

看的人和被看的人是共犯結構,但兩條線沒有交集。

我希望成為一個監賞者。

她的視線從庭院移開了。

無關乎有罪與否,只是想成為一個正確的監賞者。

走進陰暗的走廊,爬上二樓。樓梯傾軋的聲音,輕輕地跟在她的身後。

那個時期,那個人的存在可說是一種奇跡。我知道這一點,但其他人幾乎都不知道。她只是個千金大小姐,只是個被人們推崇為美麗的千金大小姐,不過就是那樣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