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電話和玩具

1

是的,家母過世了。已經三年了。

輕微腦中風曾經發作過好幾次,到最後住院時,她幾乎有兩個月是沒有意識的。

我記得她有時候會喃喃自語。每次都是重復同樣的話語,拼命呼喚某個人。“媽,是誰呢?你想說什麽?”盡管家人不斷詢問對方是誰,終究還是不知道答案。

母親睡著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不過有時會突然浮現意識,然後轉變為痛苦的表情。看到母親那樣的表情,我也會跟著難受。每當我屏住呼吸注視著母親的臉時,總覺得母親的臉上好像會浮現別人的臉孔似的。由於病情已經穩定,所以母親的痛苦並非來自生病,而是回想起過去讓她表情扭曲的。

我想,她一定是經常想起那個事件吧。一想到母親臨死之前還會被過往的記憶迷失心緒,我就感到悔恨悲傷不已。最終,母親身體裏面的時鐘就一直停止在那個時刻,她被囚禁在那個事件的記憶中,離開了人世。

2

的確,都已經成了陳年往事了呢。

家母也已經不在了。事情真的過好久了呀。但老實說,我根本不想再提起那個事件。即使到了現在,一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我的喉嚨還是會沉重得直往下墜。厭惡的心情就像是拔不掉刺一樣,始終插在身體的某處。仿佛只有那段時間,被黑色寒天凝固住一樣,汙濁的硬塊始終殘留在身體的某處。我不願意打開如同果凍般濃濁的皮膜內側,翻開汙穢的過往。盡管想要永遠封印住,可是偏偏一有機會,我又會用手擠壓,讓當年領教過的惡意繼續發出臭氣。惡意從那時候起就到處散落,至今仍汙染了生活的周遭。

盡管心裏明白大家都變得疑心生暗鬼,可是沒想到那個時候居然真的有人能惡毒地說出那種令人難以相信的話呢。

家母也喝到了毒藥呀!花了將近一個禮拜她才恢復意識,三個月之後才能出院。她只是湊巧只喝了一點,居然有惡毒的謠言說她是不是事先知道有下毒,所以才只喝一點?兇手該不會就是她吧?還是共犯?搞得有段期間,連家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

我真是見識到了什麽叫做“登堂入室”。報章雜志的記者不斷擁上門來;至今我仍記得聽到他們問話的論調時,我氣得腦筋一片空白。還有人打無聲電話,或用石頭包著匿名的中傷信件扔進家裏來。明明是我們家遭遇到那有如狂風暴雨般的悲慘事件,可是感覺上,大家卻仍不斷地在我們的傷口上撒鹽。

我想起了父親在玄關說話的聲音。當時我抱著小孩,屏住呼吸,躲在走廊後面偷偷看著父親的背影。

出門應對的父親語氣很平靜。可是當我不經意地看向父親的手時,卻發現顫動得很厲害。相信父親也是氣得火冒三丈吧。

不過話說回來,以前的情形還算是好的吧。換作是現在,恐怕就沒有那麽好過了。媒體排山倒海地殺過來,全家人的照片馬上就到處流傳,連大門都沒辦法走出一步了。如今不管是被害人還是加害人,在真相還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幾乎都在受私刑虐待一樣,不是嗎?能夠責怪做壞事的人的,只有那些被害的當事人而已。但為什麽連毫不相幹的陌生人也都認為“我自己來批判又有何不可”呢?我真的無法理解。

3

出事那天,我剛生下二兒子,身體無法活動。其實生大兒子的時候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是不知為什麽這次卻難產,產後也一直無法調理好身體。我自己什麽都不想吃,足足有兩個禮拜不能下床,黑眼圈也一直無法消除。甚至嚴重到大兒子一看到我的臉就嚎啕大哭的程度,可見我的容貌變得多恐怖。

是的,我們家做的是金屬零件批發。我先生原本就在我們家工作,因為他是出身在石匠家的老三,一開始來我們家工作就是為了將來能繼承我父親的事業。所以我父母、我們夫妻倆和小孩子都住在這裏。

由於我不能動,只好請剛結婚的妹妹每天到醫院照顧母親。我還記得她回家前常會來我這裏哭訴:“姐姐,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妹妹個性容易激動,從小時候開始,一生氣就會憤慨地大哭。她的淚水是不甘心的淚水。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煩悶焦躁情感一旦潰堤,淚水便撲簌簌地落下。那個時候幾乎每天都是這種情況。

我們每天都生活在周遭如針刺般的目光裏,稍有不慎,整個家庭很可能就分崩離析。

父親的態度堅決,我覺得他很偉大。他要我們擡頭挺胸地面對,千萬不可以讓周遭的人有機可乘。我還記得他說過,肯定有人正虎視眈眈地等著這個機會,以我們為誘餌好達到讓他們泄憤的目的。我們也很努力地做到父親的期望,盡可能平靜樸實地過日子。所以盡管我們注意到有人在暗地裏議論紛紛,不過卻從來沒有被人當面說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