朧夜的底層(第6/19頁)

我迅速說完。俄文先生的不自在總算如薄雪般融化,且不知為何,那張長臉浮現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08

壓力鍋相當重。我試搬一下,然後又放回瓦斯爐上。

我打算做牡丹餅【即紅豆麻糬,因裹滿紅豆形似牡丹花而得名】的餡料。先用壓力鍋煮紅豆,再擰幹,移到鍋裏。

母親大人對於牡丹餅似乎情有獨鐘。她說小時候只要聽到“今天要做牡丹餅”,就會高興得快暈倒。聽起來有點誇張,不過好像是真的。

“告訴你,我們小時候,就連一瓶汽水都得在特定的日子才喝得到。每年夏天頂多一次,你知道的,有時候天氣不是熱得讓人恨不得尖叫沖出去嗎!?”

“是是是。”

“‘是’講一次就夠了。”

“是。”

“像那種日子,爸爸就會說,今天來喝汽水吧,於是我就走到酒鋪買。”

這裏提到的爸爸,當然是母親大人的父親。

“你沒有尖叫一聲沖出去?”

“那只是形容詞嘛。天氣熱得連柏油路都快融化了,我當然是選陰涼的地方走,然後買了三箭汽水,興奮地回到家。家裏已排好杯子在等著,因為汽水必須趁冰的時候喝。”

“想當然耳,那時候沒有冰箱。”

接著,母親大人還配上咻咻咻的音效說明蘇打汽水。三箭汽水這個名詞,莫名地生動有力。

正因為那個年代,牡丹餅對母親大人來說就是點心界的國王。現在去YOUKADO超市,隨時都買得到。然而,母親大人做的牡丹餅就是不一樣。首先,餅的大小和市售品比起來大相徑庭,就像大學生與小學生的差別。這種份量感尤其好,還有餅皮的Q軟、豆沙餡的甘醇、剛出爐的熱度。再泡一杯濃茶搭配,頓時有一種“好,開動吧”的心情。

母親大人的拿手料理包括,春秋兩季的牡丹餅與萩餅【也是紅豆麻曙,因形似萩花(胡枝子)而得名】、夏天的鰻魚(在附近的河魚攤買的,親自調味燒烤而成)、還有冬日的魚卷(先將魚板磨成魚漿再調制而成),不管怎麽說就是好吃。

從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決定了“這個味道由我繼承”。我甚至還幻想做給我未來的子女吃,期待他們會跟我說“媽媽好會做菜喔”雲雲。可惜,在別人眼中的我雖一絲不苟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其實個性懶散得很,童年的那個計劃,也就這麽一直停留在計劃階段。

母親大人做菜時我會幫忙,但只是像個機器人聽一個口令做一個動作,並沒有抄下計量或步驟。

至於關鍵的牡丹餅,在未記錄作法的情況下,我們本來對壓力鍋抱著敬而遠之的心態,最後卻在隔壁媳婦的強力推薦下讓它成為廚房裏的一份子,使得作業程序大幅度簡化。

雖是三月,距離彼岸【在春分、秋分的前後七天期間舉辦法會祭祖,尤其指春季彼岸,這時按習俗會吃紅豆麻糬】還很久,但晚餐時隨口聊到牡丹餅,就這麽起意動手了。

今晚我也遲遲未眠,遂提議藉此機會讓我獨力完成豆沙餡。當我忙著做筆記,像新手上路般獨自計量紅豆之際,姐姐回來了。

“噢,做牡丹餅啊,加油!”姐姐輕拍我的腦袋,就這麽去睡了。

我喜歡大家睡著後的深夜廚房,連白天聽不見的電車聲,亦自遠方隱隱傳來。

原來如此,使用壓力鍋果真一眨眼便結束了第一階段。把煮熟的紅豆放進布袋裏絞幹,接著移到鍋中,加上砂糖攪拌成泥。

如果有兩個人,則一人斜捧著鍋,另一人用刮刀把豆沙刮出。我跟老媽連手時就是這樣。

一個人就沒辦法了。看來,只能把套了袋子的大碗放在一旁,用杓子一點一點舀過去。

我漫不經心地正想這麽做時,猛地失聲尖叫。

放下大碗時,右手背碰到灼熱的壓力鍋。我急忙翻過手背,丟臉地伸舌舔舐。

(好痛。)

09

最好先冷卻一下,我本來就知道這一點。

卻莫名地使性子,心想“這點小傷算什麽”,堅持繼續工作。然而,傷口開始刺痛,終於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

最後我放棄逞強,扭開水龍頭沖洗燙傷部位。流水從那個部位延展,像戴上玻璃手套般,在小指與無名指的指尖形成迷你瀑布傾瀉而下。

沖進不銹鋼流理台的水聲異常響亮。

(真笨。)雖然恨得牙癢癢,不過也是我自己造成的,這一點更讓人生氣。

我關緊水龍頭,甩幹手上的水,濡濕的手指頭用力一彈,結果無名指的指甲狠狠地敲到了水龍頭。

我當場慘叫,痛得蹲身蜷縮。活了二十年,到現在才知道,這樣很痛,非常痛!

反正又沒有人看到,索性像回教徒禱告似地忽跪忽起。這樣多做幾次以後,刻骨的痛楚便逐漸緩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