朧夜的底層(第5/19頁)

那只手的彼端出現了一個男人,顯然是“創作吟”的社員。接待處的桌子已被撤走,那個人正要把椅子搬走。

他的個子比一般人高,長臉上戴著一副眼鏡,身上穿著像是從衣櫃裏隨手扯出揉成團的深藍色松垮運動褲及長袖T恤。

那椅子不是輕巧的鐵管椅,看起來很沉重。

他使勁地抱起,搬往某處。

之前看到的男性,都穿著合身的牛仔褲或燈心絨長褲,動作輕快利落,所以此人的邋遢相格外惹眼。

他晃動著寬大的背影朝另一端走去。

“你在看什麽?”小正追逐我的視線,“AN-DOU先生有什麽不對勁嗎?”

“他穿的衣服跟我同色。”我朝小正拉起自己的外套,接著說出了奇妙的話。

“——好帥。”說完才赫然回神。小正與江美面面相覷。

連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說,於是連忙辯解。

“因為……,就是這麽覺得嘛。我也沒辦法。”

沒錯,這是主觀看法,所以怎樣說都行,純屬個人自由。

那個“好帥”的男人,抱著那張大椅子走起路來有點外八,正搖搖晃晃地拐過轉角。

“如果是個人喜好那我沒話說,不過那副德性,好像很難用帥來形容吧。”

小正下過評論後站了起來。

“這麽快就要走了?”江美問道。

“我也得去幫忙,還要把海報撕掉,打掃會館。”

“辛苦了。”

小正嗯了一聲,伸出食指對準我,比出開槍的姿勢:“有井諸九紅杏出墻喔。”

“在江戶時代?”

“她跟情夫從九州島逃到大坂。”

那樣也很厲害。

07

“原來朗誦的不只是漢詩。”

我撇開諸九的話題,說出對於今天整體演出的感想。

高中上漢文課時,聽吟詩錄音帶的印象太強烈,一說到“吟”,腦袋裏就會自動冒出這類東西。

“對呀!表演者也不全是中文系或日文系的學生喔。也有政經系和理工系的……”

小正說到一半,剛才那名男子回來了。那個人,在不算寬敞的大廳,我們斜對面的長椅前“嗯——”出聲地做了兩、三次伸展動作,然後坐下。

“對了,那個AN-DOU先生也是文學院的,但他念的是俄文……”

“嗯……”

“啊,對了。”

“幹嘛?”

“你之前不是在嚷嚷梭羅古勃【Fyodor K·Sologub,一八六三~一九二七,俄國作家】怎樣怎樣嗎?”

“嗯。”

梭羅古勃,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俄國作家。我在按國別編排的名作選集中看過他的作品,這個冬天,又看了他的文庫版短篇選集,從此拜倒在他的筆下。那種仿佛一切都沉入落日余輝的晦暗甘美,令人一讀難忘。

“AN-DOU先生有梭羅古勃的長篇小說喔。”

“真的!”

聽到我像中獎的小孩一樣尖叫,小正間不容發地說了聲“拜拜”,轉身落跑。

“等一下啦。”

江美在一旁吃吃地笑。落入小正的陷阱雖然心有不甘,但這種情況也別無選擇,我起身拉住她。

小正一邊輕輕原地踏步一邊說:“拆海報,拆海報。”

“壞心眼。”

“怎樣。”

“幫我借:”

“借書?”

“廢話!”

小正賊兮兮地笑了起來。

“這種態度不太好吧:是你要看耶,你自己去跟他借不就得了。”

她在逗我。因為我剛才失心風地誇一個男人好帥。

“可是他是小正的……”

“學長啦。AN-DOU先生,記住了嗎,是AN-DOU先生喔。”

“安藤(Andou)先生。”

話題人物坐在長椅上,旁邊擺著一盆與會館很搭調的灰蒙蒙觀葉植物,他正漫不經心地看著那盆植物的葉片。

“那我走啰,拜拜!”小正揮揮手,真的走了。

我回頭看著江美。(怎麽辦?)

那個公主般的臉蛋,用力點個頭。(去吧孩子。)

沒辦法。一切都是為了書。

於是,深藍色運動外套橫越大廳,一步一步走近深藍色運動褲。

沒想到。我才湊過去,俄文先生偏偏在這時候倏然起身,或許是想到還有別的工作,就這麽晃著寬厚的背影準備大步邁出。

我慌忙喊他的名字。可是,他毫不在意。

(啊,梭羅古勃要溜走了。)

我握緊雙手。扯高嗓門。

“安藤先生!”

“咦?”他在長椅的另一端止步並轉身,東張西望地四下打量。然後,那訝異的視線終於掃到我這個方向。

“叫我嗎?”

是男高音,聲音非常嘹亮,鏡片後面的眼睛像近視般眯著,那是一雙柔和且平易近人的眼睛。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決定先鞠躬再說,連忙彎下腰。

“不好意思,冒昧叫住你。”

對方依舊一臉狐疑:“呃……,我是高岡正子同學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