朧夜的底層(第4/19頁)

最後,春日也終於西斜。那個圓臉女高音,緩緩吟誦。

——懷思寂寂,華燈初上時,櫻花紛墜。【加舍白雄的詠櫻名句】

當我看到簡介上的文字時,只覺得這句詩頗有欲求不滿的意味,算不上是佳句,但現在這樣化為聲音吟詠出來,“懷思寂寂”的“懷”和“華燈初上時”的“華”相互呼應,竟美得令人心碎。

緊接著,低音三人組也齊聲詠道,

——夕月夜春潮洶湧,難波江畔葦,白浪漫綠葉。【藤原秀能的詠春名句】

滿潮時陣陣波浪襲來,在夜晚也一樣洶湧。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覺得觀眾席的燈光好像變暗了。

最後,是小正詠詩。她閉著眼。

——朦朧月夜,行過最底層,雁啼聲聲。

06

“很棒耶。”江美說道。

“謝了。”

湊過來的小正不同於舞台上的模樣,已換上迷你牛仔裙,露出一雙修長的美腿。剛才,她就是以這身打扮站在出口鞠躬,歡送觀眾離去。

至於我們,心想她就算再忙也有時間聊個兩句,所以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等候。

“‘喂你’覺得呢?”

小正大刺刺地在我旁邊坐下。

用‘喂你’這個第二人稱喊我,是她的習慣。她這人心情好的時候喜歡以小弟自稱。所以,我善意地將她這個習慣解釋為應該是喜歡跟我說話。

“很感動。”

“屁!”

“別欺負人好嗎。我是說真的。”我甩開小正的手,正經地說道。

“尤其是一開場的那段……”

之後是個人吟詠,最後以男子為主,用漢詩追溯杜甫的一生,每一首都韻味十足。但對我而言,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一開始詠春的那一串詩組。

江美若無其事地說:“那是小正編的吧!”

這不是問句,而是視為既定事實脫口而出。小正沒有回答,故作無辜地望著接待處的桌子。

我拍膝頓悟。

“啊,所以才拿門票給我們啊。”

“非也非也”

江美像個公主般可愛地訂正。

“是賣給我們。”

“所言極是。”

說著,小正伸長脖子做個假動作。與其說是自信十足才邀我們欣賞,應該說是基於想跟我們分享美味玩意兒的心情吧。

“最後那句——”

聽我這麽一說,小正轉頭。舞台上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朦朧月夜,行過最底層,雁啼聲聲。

“很厲害耶。”

若是“夜的底層泛白”【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一開頭的句子】倒是家喻戶曉的名句,可我沒聽過。雁群南飛,通常有季節交替的感覺,換言之算是秋天的風物詩。可是,這句話的情況,既是朧夜【朧夜是春天的季語】自然指的是春天,是歸雁。

“嗯,我覺得很大器。”小正頷首。我也像鏡中倒影般跟著點頭。

用“行過底層”來形容遠方天空的雁啼,進而展現夜的無窮無盡,這感覺真是可怕,而且那還是月色朦朧的白夜。

我不太會形容這種感覺,只是幽幽地嘀咕:“……雁嗎?”

這裏說句題外話,我住的縣市有一種甜點叫作“初雁燒”。如果檢視落語的世界,裏面也有我最愛的段子〈雁風呂〉——內容是從水戶黃門大人看到“松雁圖”這個圖案,納悶為何不是“松鶴圖”的這一幕開始。

“諸九是什麽樣的人?”

江美看到簡介上這句詩的作者名,問道。

“跟加賀的千代女是同一個時代的人【有井諸九(一七一四~一七八一)與千代女(一七〇三~一七七五)都是江戶中期的詩人】。”

“千代?”

怎麽會扯出千代女?也許是看出我的疑問,小正得意一笑:“諸九也是女的啦。”這個答案太出人意表,令我失聲驚嘆。

“看你一年到頭都在啃書,原來還差得遠咧。有井諸九,人家連全集都出了喔。”

“哇——”我大表佩服,然後才覺得她這麽說不公平。

“可是那是小正的專攻,我們的守備範圍又不同。”

我們正在討論畢業論文該擬什麽題目。小正要寫江戶俳諧,她說應該會鎖定天明時期前後【江戶後期的朝代,相當於公元一七八一~一七八八年】。江美選的是平安朝的《落窪物語》【平安初期的故事,作者不詳,大意是一個公主被惡毒的繼母關入落窪(地窖),在婢女的協助下,被左近少將道賴救出,兩人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而我,心裏雖有盤算,但只含糊地說要選近代文學。

去年承蒙教近世文學【近世文學是安土桃山、江戶時代的文學,近代文學則是指明治維新之後的文學】的加茂老師照顧。因此,當他在走廊上遇到我,問我“打算寫哪些範圍”時,我有點不好意思回答近代。

“誰管你。我贏了,我贏了。”小正說著,舉起右手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