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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上顯一郎的視線在黑漆漆的松樹林上拂過。亮一分明見到帽檐下的雙眼閃著淚光。

蘆村亮一百感交集。兩人沉默了許久。在旁人眼中,只是兩個男人坐在長椅上,一邊休息一邊觀賞公園的景致而已。

“久美子……”過了半晌,野上顯一郎終於開口了,“就拜托你們夫婦了。”

“那是當然。”蘆村亮一覺得眼角發熱,“我們一定盡力。況且孝子舅母也很硬朗。”

說完,他看了看舅舅,只見顯一郎的神色十分嚴肅。

“舅舅,您說您見到了孝子舅母是不是?”

“這件事其實是村尾幫我安排的。”

“那您回到日本這件事也是村尾先生暗中安排的嗎?”

“不,我是自說自話回來的,不是因為村尾。”

“這樣啊……這些都無所謂。只是我想問問,您見到舅母之後有什麽感覺?”

從某種角度說,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問題。然而,蘆村亮一知道舅舅一直避重就輕,他覺得有必要從正面問一問。

“嗯……我知道她受了很多苦。”

他望向遠方,聲音也很輕,但在亮一耳中,那卻是很大的響聲。

“您覺得她老了嗎?”

“分開十八年了,能不老嗎?我的頭發都白了。”

蘆村亮一難抑心中的激動。

然而,顯一郎的話語中包含著自己對離開妻女的自責和後悔之情。自己躲在暗處,窺視著被自己拋棄的妻子,那是多麽自私。

“要是當時我在場並且認出了您,我生拉硬扯都會把您拖到舅母面前的。”

“喂喂,你可別說這種話啊。”顯一郎呆呆地笑了,“你試試?那會出大事的。到時候我就真的得死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要您在舅母面前露個面就行了。後面的麻煩事大家會幫忙處理的。”

“謝謝。”顯一郎道了個謝,“小亮,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否則,我就不會像個逃犯一樣偷偷摸摸地回來了,而是堂堂正正地回國。可是不行啊,畢竟我在一九四四年就進了墳墓。”

“這種事……”一旁的亮一越發焦急,“這種事又有什麽關系!那些戰死的軍人不都一個接一個回來了嗎?”

“士兵和我不一樣。”顯一郎反駁亮一的話,“戰場會在瞬間把人與整個世界隔離。在戰場上無論發生什麽都沒關系,戰後復活也不奇怪。可是我就不同了。我在中立國,有成千上萬的人都知道我已經死了。我哪兒能那麽容易起死回生啊。”

“可是舅舅您不是已經活著回來了嗎?”

“這個問題再討論也是沒有結果的。”舅舅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你再說這種話,我就要後悔和你見面了。我還以為小亮你是男子漢,應該會理解我的。”

亮一心裏一驚。“你是男子漢”這句話刺痛了他的心。他同時也意識到,唯有自己與顯一郎的關系與孝子她們不同。

孝子、久美子,還有節子,她們都和這位舅舅有血緣關系。女人容易感情用事,所以舅舅才判斷只有亮一能冷靜對待這件事。不過,問題不僅限於性別。

“我本以為小亮你一定能理解我的。”顯一郎見亮一默不作聲,繼續說道,“我本來也不該在你面前露面。這次回日本之前,我就決心不在任何人面前露面了。可沒想到一踏上日本的土地,我的決心就動搖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總之,我總想偷偷告訴自己的親人,我還活著……”

公園下方三三兩兩的遊人走著。他們會擡頭看,但看的並不是長椅上的兩個人,而是他們身後高聳入雲的龜山上皇的銅像。

“這就是活著的人的煩惱,大概因為我還沒有看破紅塵吧,總想讓別人知道我的存在。要是沒人知道,老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就是這種煩惱,我想來想去,也只能通知小亮你了。”

顯一郎繼續說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把這件事保密,決不能告訴別人。我相信你一定會答應我的。”

“我……”蘆村亮一喘著粗氣說道,“我沒有信心能辦到。”

“哦?莫非你會告訴別人?”

“我覺得我的內心不會答應的。我懷疑我會克制不住。”

“你一定沒問題的。即使我不開口要求,你肯定也沒法對孝子說出口,對久美子和節子也不例外。”

“……”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

“不,舅舅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

“我看上去像嗎?真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來見你了,而且我離開日本之後,也會慶幸我沒有見你,感嘆自己做得對,真是太堅強了,可我就是做不到啊。在我離開日本的那一刹那,我一定會後悔和你見了面,可即便如此,我還是站在了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