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站在高處時,天空總是顯得廣闊無垠。

灰色的雲朵向西方飄動,被陽光鑲上一圈柔和的金邊。

野上顯一郎坐在長椅上,紋絲不動。鴨舌帽的帽檐形成一片陰影。棱角分明的臉上布滿皺紋,顎下的喉部難掩衰老的痕跡。

蘆村亮一凝視著眼前的舅舅。他不單是穿著打扮不像日本人,就連國籍也不是日本了。

“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亮一說道,“您是自願抹消了自己的日本國籍嗎?”

“那是當然。”顯一郎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把自己處理掉了。沒有人強迫我。”

“可是這總得有個原因吧?您先是被公告宣布死亡,然後又變成了其他國家的人,這究竟是出於什麽動機?”

“我也是迫不得已呀。”顯一郎回答道。

“此話怎講?”

“小亮,環境能輕易改變一個人的性情。你以為你的意志很堅定,但意志這個東西,其實是受環境支配的……這麽說,聽上去頗有些原始唯物論的意思。”

“那讓舅舅作出這個選擇的,究竟是什麽環境?”

“戰爭。”顯一郎言簡意賅地說道,“我只能說這些了。”

“可是戰爭結束這麽久了,難道還有什麽不能見光的秘密嗎?”

“和我有關的事情的確如此。”

“但丘吉爾和艾登都出版戰時回憶錄了啊!為什麽只有您……”

“我先說好,我可不是什麽大人物,只是個在公使館工作的小小書記官而已。大人物在事後,還能把那些不痛不癢的事情公之於眾,可小人物反而什麽都不能說。”

“那舅舅放棄日本國籍,難道是為了日本著想嗎?”

“別說這些了,就別再談我的事情了。”

野上顯一郎將視線轉向松樹林。遠處黑色銅像的頭部泛著柔光。

“我不是為了和你說這些,才勞煩你百忙之中抽空過來的。”

“我明白,”亮一神情一變,“那我就不再追問這件事了。”

“嗯,就這樣吧。”

“舅舅,您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嗎?”

“你是想讓我留在日本嗎?”

“那是當然,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留在日本。所以才會像個幽靈一樣跑到這兒來。”

“難道您只是來觀賞日本風景的嗎?”

“……”

“您不去見見孝子舅母嗎?”

“別說傻話了。”顯一郎露出落寞的笑容,“‘我’已經死了,丟下她一個人在世上。現在又沒到盂蘭盆節,我這個亡靈跑到妻子面前又有何用?”

“可是您來見我了啊。”

“正因為是你,我才敢露面。你讓我怎麽能和妻子女兒見面呢?”

“但舅舅,您見過久美子了不是嗎?”

“的確見過,”他低聲說道,“你早就知道了嗎?”

“是的……在您見到孝子舅母和久美子之前,我就隱約察覺到您來日本了。”

“哦?”顯一郎難掩驚訝的神色,他突然開始用銳利的眼神端詳起亮一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是節子。”

“節子?”

“她在奈良的寺院發現了和您十分相似的筆跡。就在唐招提寺的芳名冊上。”

“原來如此……”

野上顯一郎彈著指甲,仿佛在指責自己。

“都怪我太多事了。”他說道,“去奈良的時候,我總想在某個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跡作為紀念,就做了些無聊的事情。就像去春遊的孩子用小刀在樹幹和石頭上刻字一樣……那字被節子看見了?”

“節子說那字跡很有特征,一看就知道。”

“是啊……那只能說我自作自受。年輕時我總把自己那奇怪的字跡給節子看,還把逛古寺這種老頭子的興趣愛好教給了她。她就是憑那字跡認出我的嗎?”

“不,當時她還有些半信半疑。這也是人之常情啊,畢竟誰也不相信外務省正式公布了死訊的人還會活在世上。”

“嗯。”

“節子把這件事告訴久美子,然後有個人又去寺院確認了一下。”

“誰?不會是孝子吧?”

“是個叫添田的報社記者。”

“什麽?”

他頓時露出嚴肅的神色。

“您別擔心,他雖然是記者,不過將來可能成為久美子的丈夫。”

野上顯一郎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仿佛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也給了亮一一根,幫他點了火。他的小指微微顫動。

“是嗎……久美子啊……”

青煙在雲彩下散開。

“這男人怎麽樣?”這回他的口氣裏充滿興趣。

“我見過他兩三次,是個好青年。久美子嫁給他絕不會有錯的。”

“你看得中?”

“節子對他的印象比我還要好呢。”

顯一郎又吐出一口煙來。

“既然是節子看中的那就肯定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