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言幽靈 乞水幽靈 (第3/14頁)

才不是那樣。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貫藏。

貫助是個善於揣測大人的心思、逢場作戲的孩子——僅此而已。無論他正在做什麽,不管玩得有多瘋,只要家長一來,他就搖身一變,一副溫順的臉色,在家長面前裝出他們喜歡的樣子。或許那並不是壞事。可是,在相比之下不求上進、只是普通孩子的貫藏眼中,那令人厭惡至極。

被呵斥的從來只有貫藏。就算是做了同樣的事,就算都是孩子,就算是哭。貫助看上去是那麽可憐,令人憐憫。貫藏則被訓斥為懦弱、鬧人。同樣是想要得到一件東西,貫助被說成是懂得克制隱忍,貫藏則被痛罵說一副貪得無厭的樣子。在貫藏看來,他們的表情明明是一樣的。貫助不用開口就能讓家人給自己買東西,可貫藏即便鬧翻了天也得不到。

貫藏曾責備過哥哥,大約是十歲那年。為什麽總那副樣子?狡猾,騙子,你太壞了。貫藏以為哥哥會哭。柔弱,順從,一受欺負立刻就哭,貫助就是這種小孩。可貫助這樣回答:只不過是你笨而已。不善變通的都是笨蛋,只會吃虧。他大概是這樣說的。

就這樣,他們長大了。貫助一直觀察大人們的臉色,成長為一個善於變通的大人。

貫藏卻一無是處。並不是他自暴自棄。孩提時代的差距隨著時間的增長越拉越大,原本相差無幾的兩個孩子,成長為截然相反的兩個大人。

每當貫藏試著變通,都會被說成是投機取巧、不自量力;試著誠懇踏實,又被罵作愚笨、不中用。明明都是一樣的,明明沒有任何不同,明明自己沒有錯。扭曲的性格愈發膨脹,貫藏成了一個扭曲而不中用的大人。他自己比誰都清楚這一點。無可救藥,不管做什麽都適得其反。

他試圖讓哥哥對自己刮目相看,可努力都白費了。他放任自流,結果就真的一事無成,從未被承認,也從未被關愛過,終於,貫藏成了一個仇恨一切、不中用的大人。

他最恨的是哥哥,其次是父親。父親貫兵衛是個守財奴。商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守財奴的秉性,那也無可厚非,但父親對他除了毆打就是怒罵,僅此而已。從父親那裏貫藏只學會了一件事:貧窮注定失敗,還有,注定失敗還不如去死。

小津屋的貫兵衛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並不冷酷,而是貪婪。名譽、愛情、人格,一切在欲望面前都煙消雲散。

父親並不吝嗇,而這正是他貪婪的證據。想要的東西就買,想用的時候就用,不浪費卻也不節約。他並不是個吝嗇而只知道守財的人。他只是忠實於欲望。錢用掉了,就要賺更多,賺錢就是為了揮霍。只要能賺錢,就無所不能。無法抓住財富的一無是處,是失敗者。失敗了就要去死。去死——貫藏不知被這樣罵過多少遍。

可是,貫藏並不覺得自己沒有經商的才能。他覺得,自己遠比只會察言觀色、阿諛奉承的哥哥更適合經商。他雖是扭曲的,可也曾學習過、努力過。他並非沒有成就,並不是說他讓生意更興隆,但從未讓店裏受過損失。雖只有一點點,卻保持了盈利。

只是,那一點點蠅頭小利自然算不上賺了錢——在父親看來。

而在貫藏看來,自己沒能擁有卓越的成就全是因為父親。並不是其他人,正是父親。

本來就是。踏實地做事,就被指責為缺乏膽量;稍冒風險,又被諷刺為考慮欠妥。父親總是不讓自己隨心所欲。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裏讓父親看不順眼,總之自己得到的評價始終是不行。父親就是看不慣貫藏所做的一切。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別的原因。

若是能讓我放手去做,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貫藏想。可是父親並不讓他如願。他做不做得好,似乎無所謂。對於父親來說,若是違背他的意志去做事,就等同於背叛。所以,每當他試圖對父親的做事方式給出意見時,都會被罵個狗血淋頭,再遭一頓毒打。

貫藏從未被信任過哪怕一絲一毫。貫兵衛否定了親生兒子貫藏的一切,從未嘗試去肯定貫藏,這些倒都是次要的。父子之愛,貫藏從未感受到過。對於父親,貫藏只有某種近似於哀怨的、扭曲的感情。

貫助則完全相反,從未被責備過,那是當然,因為貫助從未做過任何事。哥哥只是唯唯諾諾,順從父親的一切,就好像一個被操縱的人偶,聽到向右走的命令便向右,讓坐下就坐下,被要求笑的時候哪怕不好笑也得笑,哭的時候哪怕不悲傷也要哭。言聽計從又有什麽不好——哥哥一定是這樣想的。事實證明確實並沒有什麽不好。什麽都不想,什麽也不追求,如傀儡般順從,如狗一般忠誠,再加上切實履行被要求的一切——自然無可挑剔。因為哥哥沒有主見,不,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想法。哥哥的“沒有主見”全都是他的如意算盤。他歡喜地執行父親的命令,即便無論在誰看來那命令很魯莽、必然招致失敗,即便他也明知會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