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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格蘭特的一個小興趣就是研究字跡,而且在工作中,他發現長期的研究結果很實用。當然,偶爾他的推論也會讓人失望,比如一個將受害者用酸液溶解的連環殺手,結果卻寫了一手好字,只是有極強的邏輯性,這畢竟還是有足夠的合理性。不過總體來說,筆跡提供了辨識一個人很好的標志。一般來看,一個人一直使用學生字體寫信有兩個原因:要麽他不太聰明,要麽他很少寫字,沒有機會把個性融入筆跡裏。

考慮到他能很聰明地用語言將天堂之門那夢魘似的危險表達出來,所以很明顯,這個字跡稚氣的年輕人不是缺乏個性。他的個性——他的活力和興趣——投入了其他事情。

什麽事情?積極的事情,外部的事情。寫一些像這樣的留言:“坎伯蘭郡的酒吧,6:45見面,托尼”,或是填寫日志。

但是,他是個足以內省的人,會去分析和用語言表達通往夢想國度天堂的路,足以內省地置身事外地觀察,想要去記錄。

格蘭特沉浸在一種舒心溫暖的恍惚中,嚼著面包思考著。他注意到n和m的頂部緊緊相連。他是一個騙子?或只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長著這樣眉毛的男人,他的字跡透出一種奇怪的謹慎特征。一個人的面容所蘊含的意思有多少決定於眉毛,是很不可思議的。眉毛的角度變換一下,整體效果就不一樣。電影巨頭從巴勒姆和麥斯威山帶來兩個漂亮的小姑娘,然後將她們的眉毛刮去,重新畫一對,她們立刻變成來自鄂本斯克和托本斯克的神秘人物。漫畫家泰伯曾告訴他,歐尼·普賴斯就是由於他的眉毛而失去了成為首相的機會。泰伯喝著啤酒,眨著像貓頭鷹般的眼睛說:“他們不喜歡他的眉毛。為什麽?不要問我。我只畫畫。或者因為看起來脾氣暴躁。他們不喜歡脾氣暴躁的人。不相信他。但就因為這樣他失去了這個機會,相信我。他的眉毛。他們不喜歡。”脾氣暴躁的眉毛,驕傲自大的眉毛,憂心忡忡的眉毛——一對眉毛賦予了一張臉主要的基調。那對傾斜的黑色眉毛,讓這張躺在枕頭上蒼白消瘦的臉顯得如此輕率,而在死亡的時候更是如此。

好吧,當這個男人寫下這些詩句時,他還沒有喝醉,至少是清醒的。這個醉漢所尋找的天堂,在B7臥鋪房間裏的遺忘——充滿酒氣的空氣,皺了的毯子,地板上滾動的空酒瓶,架子上打翻的玻璃杯,但是當他描繪這通往天堂之路時,他還沒有喝醉。

歌唱的沙。

古怪,但不知何故,很吸引人。

歌唱的沙。某個地方確實有歌唱的沙嗎?一種模糊而又熟悉的聲音。歌唱的沙。當你走在沙上,它們會在你的腳下哭泣。或者是風,或者是其他什麽東西。一個男人的前臂伸到格蘭特的面前,花格呢的袖子,並從盤裏拿了一塊大面包卷。

湯米拉出椅子坐了下來,說道:“你看起來正自得其樂。”他撕開面包,抹上黃油。“如今,這東西完全沒有嚼勁。我小的時候,用牙咬,向外拉。一場勢均力敵的對抗:你的牙還是面包。如果你的牙贏了,真值得一嘗,滿嘴美味的面粉和酵母會持續幾分鐘。現在它們再也嘗不到了,你可以把這東西對折,然後整個放到嘴裏,完全沒有任何噎著的危險。”

格蘭特懷著喜愛之情靜靜地看著他。他想,沒有什麽關系會如此親密,親密地把你和一個男人綁在一起,他和你同住一間預備學校的宿舍,然後一起上公學。但是,每當再次遇見湯米時,他就會想起預備學校。或許因為在本質上,這張精力充沛、棕色透著紅的面龐和一雙又圓又單純的藍眼睛,都和曾經歪歪扭扭系著紐扣的褐紅色夾克上的面龐一樣。湯米常常會滿不在乎地系著夾克上的紐扣。

湯米不會浪費時間和精力問一些客套話,例如旅途和健康問題。當然,勞拉也不會。他們接納眼前的他,就好像他已經在這待了一段時間,好像他根本就從未離開過,還是此前的來訪。這種非常輕松的氛圍讓人沉浸其中。

“勞拉怎麽樣?”

“很好,長胖了一點。反正她是這麽說的。我是沒有看出來。我一直都不喜歡清瘦骨感的女人。”

曾有一段日子,那時他們都才二十歲,格蘭特曾想過要娶他的表妹勞拉,他確信,勞拉也曾想要嫁給他。但在一切還未傾訴之前,魔法就消失了,他們又回到了原來友愛的關系。那魔法存在於高地令人陶醉的漫長夏日,存在於山間清晨的松針氣息,存在於無盡暮色中三葉草香甜的氣味。對於格蘭特而言,表妹勞拉往往就是他快樂暑假的一部分,他們一起在溪裏從劃槳到釣魚,他們一起第一次漫步在拉瑞格,第一次站在布雷裏克的山頂。但直到那個夏天,他們青春期結束的時候,快樂才轉化成勞拉,整個夏天都聚焦在勞拉·格蘭特這個人身上。每當他想起那個夏天,心裏還是會泛起一陣漣漪。一個明亮完美、色彩斑斕的氣泡,因為秘而不宣,那個氣泡永遠也不會破裂。它依然明亮完美、色彩斑斕、泰然自若。他們又繼續各奔東西,認識不同的人。事實上,勞拉帶著小孩兒玩跳房子似的無所謂,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後來,格蘭特帶她參加了畢業時的舞會,她遇見了湯米·蘭金。事情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