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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入一個空曠的庭院,突如其來的寧靜撫慰著他。黑夜雖然寒冷卻也清澈。一抹灰色預示著清晨的來臨,清澈的空氣中,一股雪的氣息訴說著此處就是高地。不久之後,當天亮的時候,湯米就會來旅館接他,然後一起駕車駛入幹凈的高地鄉間,駛入寬廣遼闊、亙古不變、無欲無求的高地世界。那裏的人們生於此、死於此,總之沒有誰家會大門緊閉,因為那太麻煩。

旅館的餐廳裏,只有一邊的燈亮著,沒有燈光的幽暗處,整齊地擺著幾排沒有鋪台布的桌子。這時他才想到,以前還從未見過餐館的桌子沒有鋪台布。撤掉白色盔甲的桌子,真是很寒磣落魄,就像服務員沒有穿襯衣的硬前胸一樣。

一個小孩兒身穿黑色的制服套裙和綠色的繡花毛衣,把腦袋抵著紗門轉圈,看見格蘭特時好像被嚇了一跳。他問道有什麽早餐。她拉響了鳴鈴,以示開餐,從餐櫃上取了一個調味瓶放在他前面的桌布上。

“我去替你找瑪麗。”她貼心地說道,便朝紗門後走去。

他想,餐館服務已經失去了它的拘謹古板和光鮮亮麗,變成了家庭主婦所說的簡單枯燥。不過,偶爾一句“找瑪麗”倒也彌補了繡花毛衣和類似的不得體。

瑪麗是個豐滿穩重的人,如果奶媽沒有過時,她肯定是個奶媽。在她的服務下,格蘭特感到,自己就像個孩子在仁慈的長輩面前放松了下來。他苦澀地想著,這倒也是件好事,在他如此需要安慰的時候,一位胖乎乎的餐廳女服務員給予了他。

格蘭特吃了她放在面前的東西後,開始感覺好些了。不一會兒,她過來挪走了切片面包,在原位放了盤早餐面包卷。

她說道:“給你的大面包卷是剛做好的。這東西如今是有點糟,完全沒有嚼勁,不過總好過那些面包。”

她把果醬推近他的手邊,看他是否還需要來些牛奶,隨後又離開了。格蘭特原本不打算再吃了,但還是拿了塊大面包卷抹上了黃油,又從昨晚的書堆中拿了份沒讀過的報紙。他拿到手裏的是一份倫敦的晚報,他就像不認識似的滿臉疑惑地看著它。他買過晚報嗎?通常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他肯定就讀過晚報了。怎麽會在晚上七點再買一份?難道買晚報已經成了他的條件反射行為,就像刷牙一樣無意識?亮著燈的書報亭即是晚報。是這樣發生的嗎?

這是一份《信號報》,即早晨《號角報》的下午版。格蘭特又看了遍昨天下午就曾了解過的標題,思量著它們在本質上還真是一成不變。這是昨天的報紙,和去年的抑或下個月的報紙如出一轍。標題永遠和現在看到的一樣:內閣爭論,梅達谷裏金發碧眼的死屍,關稅訴訟,搶劫案,美國演員的到來,道路事故。他把這份報紙挪開,可當伸手去拿下一份報紙時,卻注意到,在最新消息的空白處,有用鉛筆寫的潦草字跡。為了能夠看清有人在那計算著什麽,他把報紙倒轉過來,但好像根本不是某個送報人匆忙地計算差額,而是有人想要寫詩。這是一首原創詩,而不是去回憶一些早已被人熟知的詩句。這首詩寫得斷斷續續,事實上,作者已經把兩句缺失的詩句標上了音步數量。在格蘭特六年級時,作為最好的十四行詩人,他就已經用過這種技巧了。

但這次的詩不是他寫的。

忽然,格蘭特明白了這份報紙是從何而來。他取得這份報紙的行為比買晚報更無意識。當它滑落到臥鋪房間B7的地面上時,他撿了起來,並將它和其他報刊一起夾在了胳膊下。他的意識,或者說經歷昨夜後盡可能還有的意識,都集中於酸奶正在讓一個無助的男人衣冠不整。他唯一故意的行為,就是用拉直那個男人的夾克來譴責酸奶,為此他需要一只手,所以那份報紙與其他報刊一起夾在了胳膊下。

那麽這位留著淩亂黑發、長著輕率眉毛的年輕人是一位詩人,是嗎?

格蘭特感興趣地看著那鉛筆字。看起來,作者是在努力創作一首八行詩,但是沒能想出第五行和第六行。所以潦草地寫道:

說話的獸,

停滯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

……

守衛去往

天堂的路。

平心而論,這首詩很奇怪。震顫性譫妄的前兆嗎?

具有這樣一張非常獨特面龐的主人,在他酗酒後的酒精幻想中看見了非同尋常的東西,這是可以理解的。世界在這個長著輕率眉毛的年輕人眼裏,會變得天翻地覆。被如此可怕的怪物所守衛的天堂是什麽?遺忘?他為什麽如此需要遺忘,它代表著他的天堂嗎?他準備從不斷靠近的恐懼中逃跑嗎?

格蘭特吃著沒有嚼勁、剛出爐的大面包卷,思考著這個問題。筆跡雖顯稚氣,但一點也不顫抖,看起來是一個字跡稚氣的成年人所寫,不是因為他的協調性不好,而是因為他還不夠成熟。從本質上看,他仍然是采用孩童最初書寫時的方式。首字母的字形也證實了這一看法,那純粹就是習字簿的字形。奇怪,一個如此個性的人卻無意將自己的個性融入他的字形中。確實,很少有人不依自己的喜好、不按自己的潛意識需要來調整習字簿的字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