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雪莉—1946 第一章

雪莉沿著小巷疾行,將球拍和球鞋夾在腋下,面帶微笑地輕喘著。

她得快點,否則晚餐要遲了。她真的不該打最後一局,反正打得也不好,帕姆球技實在太差了,他和戈登從來不是雪莉的對手。而他,他叫什麽名字來著?亨利,不知亨利姓什麽?

想到亨利,雪莉的腳步稍稍放緩。

對她而言,亨利是個嶄新的經驗,與本地的年輕人截然不同。雪莉客觀地評價他們,牧師之子羅賓為人善良,極度虔誠,有著古騎士精神,他將到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讀東方語言,且自視頗高。接著是彼德,彼德非常年輕,涉世未深。接著是在銀行上班的愛德華·韋斯特伯裏,他年紀大多了,極為熱衷政治。他們全是貝布裏人,但亨利是外來者,據說是本地人的侄兒。亨利有種自由而超然的氣質。

雪莉很喜歡超然這兩個字,那是她推崇的特質。

貝布裏人無所謂的超然,因為人人彼此相扣。

大家都在貝布裏生根,歸屬此地,家族關系十分緊密。

雪莉不確定這種說法是否妥當,但這頗能表達她的看法。

而亨利絕不屬於此地,他只是某位貝布裏人的侄子,說不定還是遠房姻親,而非近親。

“太可笑了,”雪莉告訴自己,“亨利跟所有人一樣,一定也有父母、家庭。”但她覺得亨利的父母八成已客死他鄉,或母親住在南歐的裏維埃拉,且有好幾位丈夫。

“太可笑了,”雪莉再度告訴自己,“你根本不了解亨利,連人家姓什麽,或今天下午是誰帶他來的都不知道。”

但她覺得亨利本就如此諱莫如深,讓人摸不清底細。當他離開時,還是沒有人知道他姓什麽,或是誰的侄兒,只知道他是位迷人的青年,有著魅力四射的笑容和卓越的球技。

雪莉好欣賞亨利的酷樣,當帕姆·克羅夫頓躊躇地問“現在我們該怎麽打?”時,亨利當即表示:“我跟雪莉搭档,與你們兩位對打。”並揮著球拍問:“誰先發球?”

雪莉相信,亨利向來就如此隨興。

雪莉問過他:“你會在這兒久待嗎?”他只是含混地答道:“噢,大概不會。”

亨利並未表示想再見她。

雪莉微微蹙眉,真希望他能那麽想……

她又看了一下手表,加快步伐,她真的會遲到很久,不過勞拉不會介意,她從來不計較,勞拉是個天使……

房子已映入眼簾,這棟喬治時代初期的典雅房屋由於遭火災而燒去一邊廂房後,便不曾重建,因此看來略顯歪斜。

雪莉不自覺地放慢腳步,不知怎地,她今天不太想回家,不想進入四壁環繞、夕陽自西窗潑在褪色織布上那個靜好祥和的家。勞拉會熱切地迎她歸來,疼惜地看著她,埃塞爾會送上晚餐。那個充滿溫暖、關愛與保護的家。這一切,應該就是人生最可貴的吧?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全部得到了,它們繞著她,逼壓著她……

“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說法,”雪莉心想,“逼壓著我?我到底是什麽意思?”

然而她確實感受到壓力,明確而揮之不去的壓力,就像遠足時背負的背包一樣,一開始毫無感覺,之後背包的重量漸漸沉沉壓下,咬進她的雙肩,有如重擔般拖住她……

“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什麽!”雪莉自言自語說著,奔向打開的前門,走進屋內。

大廳中映著日暮薄光,勞拉在二樓,用溫柔沙啞的聲音朝梯井下喊:“是你嗎,雪莉?”

“是呀,我遲了好久,勞拉。”

“沒關系,反正只煮了通心粉,焗烤的那種。埃塞爾把它放在烤箱裏了。”

勞拉繞下梯子,她身形瘦弱,臉上幾乎沒有血色,深棕色的眼眸帶著莫名的憂傷。

她走下樓對雪莉笑道:“玩得開心嗎?”

“噢,很開心。”雪莉說。

“網球打得精彩嗎?”

“還不壞。”

“有沒有遇見有趣的人?還是只有貝布裏的人?”

“幾乎都是貝布裏的人。”

當你不想回答別人的問題時,情況真是吊詭,但她的回答也不算錯。勞拉想知道她玩得如何,是非常自然的。

疼你的人什麽都想知道……

亨利的家人會想知道嗎?雪莉試著想象亨利在家的情形,卻辦不到。聽起來可笑,她就是無法想見亨利的居家狀況,他一定有家人吧!

雪莉眼前浮現一幅模糊的景象,亨利走入房中,自南法歸來、滿頭銀發的母親正在仔細塗抹艷色的口紅。“哈啰,母親,您回來了?”

“是啊,你去打網球了嗎?”

“是的。”既不好奇,也不感興趣,亨利母子倆對其他人的事均十分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