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雪莉—1946 第二章

勞拉走近時,鮑多克正在花園裏忙碌,他咕噥一聲問道:“你覺得我的秋海棠如何?”

鮑多克的園藝其實非常拙劣,卻自我感覺良好地全然無視失敗的結果,朋友們都知道不能點破。勞拉順從地看了稀疏的秋海棠一眼,表示非常不錯。

“不錯?它們簡直美呆了!”較之十八年前,鮑多克如今已垂垂老矣,且變得十分矮胖。他呻吟著彎下腰拔草。

“都怪今年夏天下了太多雨,”他抱怨說,“花圃才清完,雜草又冒出來了。這些旋花真令人無言!隨你怎麽講吧,但我覺得這種雜草簡直就是魔鬼煽出來的!”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好啦,小勞拉,有事嗎?有什麽問題告訴我吧。”

“每次我有煩惱就跑來找您,從六歲起就是這樣。”

“你以前真是個古怪的小鬼,一張臉瘦巴巴的,眼睛鬥大。”

“我想知道自己做對了沒有。”

“我若是你,才不會顧慮那麽多。”鮑多克說,“哼!討厭的東西,還不快出來!”(這是對雜草說的。)“真的,我不會想那麽多,有些人善辨是非,有些人毫無概念,這種東西就像天生的音感!”

“我指的不是道德上的是非對錯,而是自己的做法是否明智。”

“那是兩碼事。整體而言,人們幹的傻事遠多過聰明事。你的問題是什麽?”

“雪莉。”

“我就知道,除了雪莉,你從不考慮別的事或人。”

“我一直想安排她去倫敦接受秘書訓練。”

“我覺得挺蠢的,”鮑多克說,“雪莉是個好孩子,但不是當秘書的料。”

“但她總得做點什麽吧?”

“現代人老愛這麽說。”

“而且我希望她能多認識些人。”

“省省吧。”鮑多克搖著受傷的手說,“認識人?哪些人?群眾?雇主?其他女生?還是年輕男子?”

“我想是指年輕男子吧。”

鮑多克咯咯笑了。

“雪莉在這兒又不是沒人要,牧師家的羅賓似乎對她有點意思,小彼德更是喜歡她,連愛德華·韋斯特伯裏都開始在殘余的頭發上抹油了,我上星期日在教堂裏聞到發油味,心想:‘他想追誰呀?’我們走出教堂時他就追上來,像只害羞的小狗,扭捏地跟雪莉搭話。”

“我想雪莉對他們都沒動心。”

“她幹嘛動心?給她一點兒時間吧,雪莉還小。勞拉,你為何非送她去倫敦不可?你也跟著去嗎?”

“噢,不行,重點就在這兒。”

鮑多克站直身體。

“重點?”他好奇地望著勞拉,“你究竟在盤算什麽,勞拉?”

勞拉低頭看著碎石路。

“就像您剛才說的,雪莉是我唯一在乎的人,我……我太愛她了,怕會傷害她,怕將她綁死在自己身邊。”

鮑多克出乎意料地柔聲說:“她小你十一歲,在某方面而言,她更像你女兒,不像妹妹。”

“我的確是姊代母職。”

他點點頭。

“聰明如你,了解到母愛的占有性,是嗎?”

“沒錯,就是那樣。我不希望如此,我希望雪莉能自由自在。”

“所以你才想將她趕出巢穴,讓她到世上磨煉成長?”

“是的,但我不確定這樣算不算明智。”

鮑多克狠狠地揉著鼻子說:“你們女人就是愛胡思亂想,人怎麽可能知道何謂明不明智?倘若小雪莉去倫敦,跟埃及學生搞在一起,在布盧姆斯伯裏[1]生個深膚色寶寶,你就會說全是你的錯,其實這只能怪雪莉和那個埃及人。假如她受完訓練找到理想的秘書工作,而且還嫁給老板,你則認為自己做對了。全是廢話嘛!你無法替別人安排他們的人生,至於雪莉懂不懂世道,時間久了自見分曉。你若認為去倫敦是個好安排,那就去做,但別看得太嚴重。你就是這樣,勞拉,把人生看得太嚴肅,很多女人都有這個問題。”

“難道您就沒有嗎?”

“我對旋花可是很認真的,”鮑多克憤憤地望著小徑上成堆的野草說,“還有蚜蟲。我也很認真對待我的胃,因為若不好好照顧,就會讓我痛不欲生。不過我從不想對別人的人生太過認真,因為我太尊重別人了。”

“您不明白,萬一雪莉不幸福,我一定受不了。”

“又來廢話了,”鮑多克不客氣地說,“萬一雪莉不幸福,又有什麽關系?大部分的人都有起落,不快樂也得受,就像所有其他事一樣。人得秉持勇敢樂觀,才能在世間闖蕩。”

他銳利地看著勞拉。

“你自己呢,勞拉?”

“我自己?”勞拉詫異地問。

“是的,假設你不快樂呢?你能夠忍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