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正(第7/9頁)

今日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臣僚也不能落後。於是坊裏也到處張燈結彩,每十戶豎起一個燈輪架子,不過總透著一股拘束味道,花燈規模只算中平。所以觀燈的人很少,路上也不似外面那麽擁擠。

封大倫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在暗處,他是橫行萬年縣的熊火幫老大,在這裏,他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從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該守的禮數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級雖小,執掌的卻是整個長安城的修浚繕葺,工匠要遴選,物料要采買,營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封大倫雖然出身寒門,眼界卻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他利用自己職務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幫的勢力,許多事情明裏動不了,就讓他們從暗處動手腳。這一明一暗配合起來,幾乎壟斷了半個萬年縣的工程,獲利極豐。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件案子,現在的封大倫只怕早得升遷,春風得意——不過算了,事情已經過去,讓他不痛快的家夥,差不多都收拾幹凈了。

今天他撞見了聞染,舊怨又微微翻騰上來,她是那案子裏唯一一個未受牢獄之災的人。於是封大倫派了幾個手下,決定對她略施薄懲——懲罰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得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哪怕事情早已揭過。

現在,聞染這個小婊子,應該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這裏,封大倫眉宇略展,唇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快意。他騎到自家門口,正要下馬,忽然旁邊樹後跳出一人來,瞪圓一對凸出的蛤蟆眼,扯住韁繩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頭一看,認出是長安縣衙的死牢節級,神色大異:“怎麽是你?”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張閻羅,他,他離開死牢了!”

一言說出,封主事差點掉下馬來。他急忙擺正了身子,臉色陰沉地問道:“怎麽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提調?”封主事飛快地在腦子裏劃過有權提調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禦史台?

“不,是被靖安司給提走的,印牘齊全,卑職沒法拒絕。”

“靖安司……”封大倫一聽這個名字,覺得略耳熟。他回憶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寶邸報,眼神突然凝成了兩根鋒利的針。

“什麽時候?”

“兩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靖安司提調他去做什麽?”

節級搖搖頭:“公文上只說應司務所需。但他一出獄,就把枷鎖給卸了,走的時候也沒用檻車,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馬,並轡而行。”

封大倫忽然雙手一抖,把馬頭掉轉過來,揚鞭欲走。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裏?”封大倫卻不理睬,朝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節級待在原地,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面的大人物,剛才握住韁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顫。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緊靠城墻。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裏面有一處騎馬擊鞠場,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交所建。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王公貴族,多愛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處一陣陣歡聲傳來。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後,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土黃色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場邊有十余處厚絨帷幕,依柳樹而圍,寫著家族名號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裏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襆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緊。人影交錯,馬蹄紛亂,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隱若現,來回彈跳。忽然一名錦衣騎士殺出重圍,高擎月杆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劃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重重砸在雲版之上。四周帷幕裏發出女眷的歡呼,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姿態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龍門後要立起錦雲版,鞠丸也要換成繡金福丸。誰能先馳得點,便是金龍登雲,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鐺鐺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騎士們紛紛勒馬,互相施禮,然後各自回到場邊的帷幕裏去。

長安擊鞠有個禁忌。中宗之時,當今聖上曾縱馬過急,一頭撞在場邊燕台之上,結果愛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從那之後,擊鞠場邊不設看台,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供女眷旁觀,以及騎手更衣休憩。

那錦衣騎士騎回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旁邊小廝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然後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讓他候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