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正(第4/9頁)

徐賓知道,這是壓力太大的征兆。從巳時開始,壞消息接連不斷,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要求完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哪像靖安司,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

如今,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煩躁不安,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

可他區區一個主事,能有什麽辦法呢?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只能寄希望於他的好朋友能盡快傳回點好消息,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喘一口氣。

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嚴厲而急躁:“繼續給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還有麻荄、草料、紙、竹木器、絲絹!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

對於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徐賓沒有抗議,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書卷交給檀棋,躬身退下。開玩笑,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當面頂撞純屬作死,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

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這大殿裏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可感覺還是有些凍手。徐賓雙手籠在袖子裏,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幹的書吏,耳邊充斥著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碰撞聲。看著這些疲憊的小吏,徐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露出幾許感慨。

徐賓的記憶力,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他能把將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然後一枚一枚復上去。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麽起色,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這次靖安司征辟,讓徐賓看到了一絲翻身的曙光。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經的官身!從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面,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湧現出一陣激動,隨手抓起一把算籌,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入腦中:“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徐賓琢磨至此,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麽靈感。

徐賓停下腳步,想召集幾個書吏,重新過一遍卷宗。可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讓他們為一個心血來潮的猜想投入精力,風險有點大。

說不得,只好親力親為。徐賓嘆了口氣,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他去調卷宗,然後回到自己的台前,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細毫朱筆。

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沖鋒陷陣,想獲取功勛,案牘就是戰場。徐賓想到這裏,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李司丞望去。

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動毫無覺察,即使覺察也不關心。他的眼裏,只有長安大沙盤,仿佛只要多盯一會兒,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入長安的。

殿角的水鐘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著,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可事情還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張小敬臨危受命,不負眾望,奇跡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入中斷,這讓李泌惱火不已。他本來篤信道家,講究清靜無為,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後,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

俗世庶務,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氣躁地想著,可是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通傳沖入殿內,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微微一滯。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它是好是壞,將決定接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

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面前,交給他一封書信。這說明事涉機密,不能通過望樓傳遞,必須以密函的形式遞送。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余光觀察著,她看到,公子撕開封條,臉色遽變,先是漲紅,隨之鐵青,然後被一層灰蒙蒙的黯淡所籠罩,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動作。

這消息得壞到什麽地步啊?檀棋有些憂心忡忡,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裏捏著的,是崔器送來的密報,上頭只有簡單的一句話: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女,去向不明。

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女兒?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員,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將軍、靈州都督、朔方節度使!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將,極得聖人信賴。

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朝廷臉面徹底丟光不說,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屆時聖人大怒,朝堂震蕩,就算是深得聖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

一想到這裏,李泌的脊梁不免一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