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剛放下電話,聽見一個男聲喊報告,把宣俠父的照片用王志道的證詞包起來,放進抽屜,擦幹凈眼角過去開門。門扇一開,大出意料之外,居然是帶著幾分媚氣的蔣寶珍,站在衛兵之前立於門口。開門這一瞬,蔣寶珍的心扉被開啟了,眼前這個男人,病態中帶著憂郁,有種驚心動魄的美,不是招人憐愛能包括的。蔣寶珍的盛氣淩人,一下子煙消雲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沒有人能只一眼,就戳破了自己的高傲。就連前天晚上的那個武伯英,也沒有這個力量,但今天的武伯英卻有了這個力量。蔣寶珍能聽見自己心門打開的“咯吱”聲,那是情感合頁生銹,於是一下子六神無主。她隨著表情慵懶的武伯英進了辦公室,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木訥地坐了下來,把辮子從肩側拿過來。發尖盤在指尖繞指柔,心頭湧起萬千緒,還在回味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眼,盡管在武伯英只是隨意的一眼。

武伯英看她玩著頭發,輕聲問:“侄小姐有什麽事?”

“你剛哭過,我叔叔罵你了?”蔣寶珍答非所問,才知男歡女愛、地久天長、海誓山盟,或許只緣於一眼,可能還是不經意的一眼,“我剛下來,現在正罵徐亦覺呢。”

武伯英笑笑:“不是,我中過風,眼皮比別人眨得慢,容易酸疼。經常這樣,有時候犯了,半天都眨不動,和風淚眼似的。”

蔣寶珍臉上滿是真誠:“試過紮針沒有?”

“沒有。”

“我在浙江聽人說過,有人中風半身不遂,就是紮針紮好的。我給老爹寫信,讓他找找那個醫生,接過來西安給你紮針。”

厚意讓武伯英不安,不好回絕也不好答應,只好微笑示謝。

沉默了片刻,蔣寶珍又找到了話題。“你用胡琴拉的那些曲子,帶著陜西的味道,沒有我們江南的優美。原本我是不喜歡聽的,漸漸就聽出了味道,除了悲涼的意味,在你排遣壓抑之外,還有深深的孤獨。這樣形容有些肉麻,卻真的是發自內心的孤獨,讓人聽得心顫。如此說來,我們也算是知音了,你是俞伯牙,我就是鐘子期。”

武伯英微笑默認,故意逗弄:“這樣比還是不貼切,一男一女,你算偷聽,就是卓文君了。”

蔣寶珍只注意典故中的情事。“比不來的,卓文君是寡婦,我卻是未婚女子。反過來了,你這司馬相如,倒是個鰥夫。除了這一點,我們倒是能比得上這段佳話,有可能成了現如今版本。”

武伯英被這言語堵住話口兒,訕笑著不知如何應答,解除尷尬道:“我拉胡琴,也是遵從醫囑,用它來活動手指,恢復功能。”

蔣寶珍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把發尖在指尖繞死。原本比徐亦覺還討厭的武伯英,突然侵入芳心,頓覺尷尬,卻又帶著甜蜜。幸虧羅子春走了進來,把半開的門開至最大,他不認識蔣寶珍,上下打量一番。屋裏多了一個人,不然蔣寶珍真不知如何收場。

“你有公事要忙,我就不打擾了。”蔣寶珍放開辮尾,正言道,“我代表婦救會來的,八月十三下午,有個抗日募捐茶會,邀請你去。地點就在杜斌丞家,他夫人主辦,為抗日前線募集軍費。”

武伯英點點頭:“知道他家,和我家還算是世交。”

“你一定要去,本來杜夫人要我在這新城黃樓,請三四十個人。但是我現在只當面請你,你一定要去,不可駁了我的面子。”

武伯英心中想著別的事,微笑點頭。

“好了,我告辭了,不打擾你們公事。”蔣寶珍起身朝門口走去,臨出門突然回過頭來,不知故意調皮還是自然率性,“你的小兵兒,挺帥氣的。”

羅子春聽她說自己,錯愕得摸不著頭腦。武伯英一個紳士微笑,見她波浪著纖指再見,也微微揮手。蔣寶珍走在樓道上,心中有種甜蜜到惡心的意蘊,身上有種震顫到麻木的感覺,都是初體驗。回味自己的話,生怕不淑女又怕不新潮,生怕不嬌媚又怕不端莊。回味他的話,生怕話中有意又怕無意,生怕笑中無它又怕有它。直到出了黃樓,這種感覺還沒消散,被強烈的陽光一照,“嗡”一聲如蜂群般圍了上來。

武伯英盯著羅子春:“胡宗南打電話了,說他明天要去前線,約我明早去司令部再見一面。”

羅子春也盯著他,良久之後才道:“他怕你了。”

武伯英苦笑:“不會,怎會怕我。”

羅子春不笑:“大人物都過於在意名譽,咱們舉著一把火,誰都忌憚。”

勤務兵趕緊上樓回崗,一拐出樓梯口踏上走廊,就見四科長氣勢洶洶站在崗位上。勤務兵連忙緊跑幾步,回到辦公室門口。門大開著,蔣主任坐在涼椅裏凝眉想事。徐亦覺把緊繃的嘴唇釋放出來,嘟嚕嚕問:“你幹什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