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瓦斯科夫猛然回憶起那天清晨,當這幫鬼子走出森林,他暗自計算他們人數的情景。回憶起索妮婭在他左肩旁喃喃細語,李莎·勃利奇金娜那雙睜大的眼睛,契特維爾達克腳登樹皮鞋的模樣。他想起了這一切,不禁高聲說道:

“那麽說,勃利奇金娜沒能走到……”

他那感冒的嗓音在沼地上空喑啞地回蕩,然後又是一片沉寂。這個鬼地方,連蚊子叮起人來都一聲不響。準尉嘆了口氣,堅決地一步跨下沼地。他拄著木棍。一步步回頭朝岸邊走去,心裏想念著科梅麗珂娃和奧夏寧娜,希望她倆還活著。他還想,現在他的全部武器,就只有腰裏那支手槍啦。

侵略者們只要在這兒哪怕留下一個人,瓦斯科夫準尉就得來個嘴啃泥,躺在爛泥中,直到骨朽肉爛。因為他現在既不能臥倒,也無處隱藏,完全可以在兩步的近距離內把他消滅。可是德寇沒有留人。於是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毫無阻礙地一直走到熟悉的小河汊子,馬馬虎虎洗了洗,把河水喝了個夠。然後打口袋裏找出一小塊紙,用幹枯的苔蘚卷了一支煙,用土打火機點著抽了起來。現在可以考慮一下問題了。

看來,昨天這一仗,盡管確實是消滅了四分之一的敵人,但他還是完全輸了。他輸了,因為他沒能截住德寇;因為喪失了自己隊伍的整整一半;因為消耗了全部戰鬥儲備,而且目前只剩下自己的一支手槍。不管你高興不高興,也不管怎麽替自己辯護,總之,情況很糟糕。而特別糟糕的是,他不知道現在該上哪兒去尋找敵人。瓦斯科夫心裏很痛苦,不知道是因為饑餓,還是由於那支臭氣熏人的煙卷;不知道是因為孤獨,還是由於心裏的思緒此起彼伏,跟一群黃蜂似的亂哄哄。真像是一群黃蜂,只知道蟄人,卻不會釀蜜……

當然,他應該找到自己人。他還剩下兩個姑娘,而且還是最幹練的兩個。他們三個擰在一起還是股力量,可就是這股力量也沒有戰鬥武器。這麽說來,他做為一個指揮員,應當一次準備兩個答案——怎麽辦和用什麽來戰鬥。為了這個,又首先要弄清自己的處境,找到德寇,並且把武器搞到手。

昨天,德寇追逐他的時候,跟在自己家裏似的,腳步跺得震天響,林子裏留下了不少的腳印。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像看地圖似的跟著腳印走。他仔細辨認著,計算著。照他算來,追逐他的德寇最多不超過十名:或許留下人去看東西了,或許被他無意中撂倒了幾個。但無論如何,眼下德寇的人數還應該按一打計算,因為昨兒晚上根本顧不上瞄準。

他辨認著腳印,一直走到林邊,沃比湖和西牛興嶺又展現在眼前。右邊是灌木林和矮松林。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在這兒停了一會,以便仔細觀察。但不論是自己人還是敵人,他都沒有發現。他面前是一片安寧,一片寂靜。多麽美好的清晨!可是就在這清晨的美好景色裏,不知在什麽地方隱藏著德國沖鋒槍手和兩個抱著七點六毫米口徑步槍的俄羅斯姑娘。

雖然準尉非常渴望找到那兩個藏在巖石灘裏的姑娘,但他始終沒有走出森林。他絕不能再讓自己去冒險了,無論如何不能。因為即使在忍受著失敗的痛苦和絕望的熬煎時,他思想上也不肯承認:他的戰鬥任務已到此結束。所以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再一次眺望一下這寬闊而寧靜的地方,又重新鉆進叢林,繞過山嶺,走向列貢托夫湖岸。

他的打算跟減法一樣簡單。昨夜,德寇追了他半宿,盡管現在是白夜,可是究竟光線模糊,這樣亂闖也不方便。他們肯定要等待黎明,那就惟有在列貢托夫湖邊的森林裏最合適,因為萬一出現什麽情況而需要撤走時,也不致碰上沼地。因此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離開了熟悉的石灘,轉向陌生的地方。

因為足跡突然消失,所以他非常謹慎地打一棵樹轉向另一棵樹。森林裏靜悄悄的,只有小鳥在喧鬧。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聽見它們鳴聲啾啾,知道附近不會有人。

他艱難地走了這許久,結果是白費工夫,完全失算,竟跑到沒有敵人的地方來尋找敵人。他現在已沒有什麽可以作為測向的標記了,單憑感覺,而感覺告訴他,他所選的路是對的。正當他對自己這個老獵手的感覺開始懷疑,打算一切從頭思索、重新斟酌時,忽然前面跳出一只野兔。它飛也似的竄到空地上,並沒有發現瓦斯科夫,徑自坐在後腿上,伸直了身子,回頭張望。這只野兔受驚了,而且是受了人群的驚嚇,因為它很少看見過人,所以又有些好奇。於是準尉也就跟這只野兔一樣,豎起耳朵,也朝那邊眺望。

但是,不論他怎樣仔細地觀察,怎樣仔細地傾聽,始終沒有發現那邊有什麽異常。後來,野兔已經鉆進白楊樹叢,費多特·葉夫格拉費奇的眼睛也緊張地流出清淚,但他仍然站著不動,因為他相信這只野兔甚於自己的雙耳。他開始悄悄地,像遊蕩的幽靈似的,朝著野兔眺望的地方悄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