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富陽姑娘(第3/6頁)

這是一種痛苦的死的象征。

這具屍體,渾身上下都在告訴活人:她死得非常慘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個活人見了這樣一具屍體,都會對死者湧起強烈的同情心,至於她的親人們,這種同情轉眼即可變成憤怒,尋找發泄的對象。我剛進人武部時,就聞到一股怒氣,迷漫在院子裏,凝結在一張張木訥又悲傷的臉上。我敏感到,我極可能成為死者親人發泄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面對死者時,完全把死者當作戰友,盡量顯出足夠的悲憤,流了淚,又罵了死者,痛心疾首的樣子。這確實一定起到了緩和他們情緒的作用,但只是權宜之計。因為,我想得到——誰都想得到,他們做出這出格行為,把死者老大遠扛來,決不是為了聽我們說幾句安慰話,博得我們一點同情。事情不會這麽簡單的,從他們已有的做法——一種刁難人的架勢看,他們一定有更刁蠻的意圖。過道上站滿了人,我看至少有近20人,院子裏還有。據說都是死者親人,也不知從哪來這麽多親人,想必與死者沾一點親故關系的人都來了。人多勢眾。人多事多。人多事亂。走道上鬧哄哄的,院子裏哭聲連成一片,也沒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志都文縐縐的,這種事情也許從沒遇到過,遇到了就六神無主的,人影東竄西竄,就不知道從何下手。剛才我回來時,院門都還敞開著,圍觀的人攏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畢竟是打過仗的,這種場面經得多,心裏亂是亂,但還沉得住氣,沒有亂了套。我進門馬上吩咐哨兵關了院門——按說,這種情況院門早該關閉。

從死者身邊站起來,我心裏已經想好,必須先發制人,把這麽多人遣散了,否則事情只會越來越亂,越鬧越大。我看過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親是村長,當然也是黨員。所以,我先找到父親,軟中有硬地對他說了兩層意思:

1、作為一個黨員,他把女兒屍體擡出來的做法是錯誤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諒解。

2、出了事是要解決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事情,但這麽多人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他想解決事情,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其余人必須馬上回去,否則以鬧事看待,我們馬上通知公安來人處理。

最後,我指著人武部長辦公室的窗戶對他說:我這就去辦公室等你來談事,但那麽多人不走,我是不會讓你進辦公室的。說完,我掉頭就走,根本不給他申辯的機會。有人叫嚷起來,說不能讓我走,但沒人上來阻攔。等我進了樓,走進辦公室,我從窗戶裏看到,父親已經在勸那些人走。我心裏松了一口氣。

約摸十分鐘後,人陸續走離了,只剩下三個人,都是死者的直系親人,父親,母親,哥哥。這時候,我來到院子,邀請他們去辦公室。剛進樓,父親看女兒的屍體不見了,以為我們想搞什麽陰謀詭計,勃然大怒。我向他解釋,把死者丟棄在地上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所以我們才把她移進屋子裏,並帶他們去看。屋子是人武部的活動室,這裏有一台乒乓球桌,死者現在就躺在乒乓球桌上,我們還給她枕了枕頭,蓋了白床單。這樣看起來死者才像個死者,而不像剛才,像個炸彈似的丟在地上,看了誰都心驚肉跳的。屋子裏有一長排靠背椅,是打球的人休息的。父親不知是累了,還是怕我們私藏屍體,不願意離開屋子,進屋就坐在椅子上,說有事在這兒談。說著,掏出煙來抽,一副牛拉不動的樣子。這樣,最後我們只好搬來凳子,坐在死者身邊,如果死者有靈,我們談什麽想必她是都聽到的。

以為是一場惡戰,但事實上還是比較平靜的,幾乎沒什麽火星子,雙方都拿出足夠的理智和道德。父親其實不是個刁蠻的人,只是架勢有些難看,真坐下來後還是盡量克制自己情緒,有甚說甚,說明他確實是來談事的。他表示,他扛著屍體上門,一不是來詐錢,二不是釁事,來這麽多人,全不是他喊來,都是跟來的,也許因為他是村長的緣故吧。他說,女兒死了,這是她的命,怪不得我們,要怪應該怪他——“是我把女兒逼死的”。他確實這麽說的,原話如此。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簡直讓我感動。他說,昨天下午人武部的同志把女兒給他送回來,白紙黑字地告訴他女兒犯了什麽事後,他羞愧得簡直要鉆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給扒了。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不想說什麽,只想打死這個畜生。他這麽想著,上去就給女兒一個大巴掌。後來,在場的人武部同志告訴我,那個巴掌打得比拳頭還重,女兒當場悶倒在地,滿嘴的血,半張臉看著就腫了。但父親還是不罷手,沖上去要用腳踢她,幸虧有人及時上前抱住他。人武部的同志說,他們正因為覺得這父親火氣太大,臨走前專門留話,警告他不能再打女兒,否則以後這村裏的兵一個不招了。這當然是威脅,但可見當時父親的樣子有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