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富陽姑娘(第2/6頁)

回到碼頭,售票窗口前已聚著不少人,大部分是青年學生,他們帶著紅衛兵袖章,有一人還擎著一面不規則的紅旗,好像有什麽革命活動。我和專人一身軍裝引起了他們重視,都回頭來觀我們,有的還朝我們揮手,多數人在交頭接耳。我象征性地向他們點個頭,心裏在想,可不能跟他們熱乎上了,否則一路上我的時間只夠跟他們說話,無暇賞景了。以前,我有這方面的體會,到一個風景點,本是去看風景的,結果被一些熱愛解放軍的同志當了風景看,又看又說,風景都看不成。尤其碰到青年學生更是這樣,他們幾乎都滿懷當兵的理想,把每一個穿軍裝的同志都當作接近理想的目標來看待,刻意地與你攀談。如果可能,我願意作這種攀談,但今天我更願意與富春江交流。這也許是我這一生中惟一的機會,我不想隨便錯過了。於是,我有意引專人往後邊繞去,這樣與學生們拉開了一定距離。這時候,我看見一輛吉普車朝我們駛來,最後停靠在我們身邊。車上的人下來對我們說,出事了,要我們馬上回去。我們問出了什麽事,他說是死人了。

死的人跟我有關,就是我遣送回來的“破鞋”。

是服毒自盡的,喝了半甁農藥,據說是敵敵畏。那玩藝是農藥中的巨毒,醫生說(就是那個檢查處女膜的女軍醫),人喝個一小口,在半個小時內發現可能還有救,過了半個小時就沒救了。她喝了半瓶,又過了大半夜才發現,天皇老子都救不了了。她父親說,沒人知道她到底是什麽時間吃的藥,但12點多鐘他家老大查完夜哨回來時,她還是好的,一個人坐在堂前屋裏,雖然看起怪痛苦的,但也不是說痛苦得會自殺。老大是村裏的民兵排長,這些天正好輪到他查夜哨,他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還勸她去睡覺,但她沒理會他。老大說,她一聲不響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跟個死鬼似的。然後半夜裏,她母親朦朦朧朧聽到樓下豬圈裏好像有什麽動靜,兩只豬也像是受了什麽驚,在哼嘰哼嘰地叫。母親本來想下樓去看看,但轉眼又睡著了,還夢見自己去了豬圈,看沒什麽情況便睡得更踏實了。早上醒來,她忽然想起夜裏的夢,便直奔豬圈去看,看到靠墻的一堆柴火塌倒了,散了個滿地,亂七八糟的,但兩只豬都好好的,沒有少一只,也不見有什麽死傷,心裏就寬松下來。她預備先帶一把柴火回去燒早飯,回頭再來收拾它們,可在彎腰抱柴火時,她發現柴火堆裏裹著一件衣裳。她母親說,那時節還很早,天才麻麻亮,她沒有看出這是件什麽衣裳,是誰的,只是想衣裳裹在這裏面,萬一當柴火燒了多可惜,就去揀這衣裳。這一揀,叫她猛嚇一跳,因為她摸到了一個冰涼的身體……

這是三個小時前的事情,現在這具冰涼的身體——屍體——已經從柴火堆裏挖出來,被她的親人哭鬧著送到人武部,撂在進門的過道上。我是參加過抗美援越的,在戰場上什麽樣的屍體都見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戰友的,敵人的,美國人的,越南人的,缺胳膊的,丟腦袋的,瞪著眼的,伸著舌頭的。總之,屍體我沒少見過,這也算是我的一筆財富,起碼不會被一具屍體嚇倒。但是,當我在過道上看到這具屍體時,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首先,這不像一具屍體。我見過的屍體都是躺著的,不管是躺在床上還是地上,還是哪裏,反正都是躺著的,手腳伸直,仰面平躺,即使一時不是這樣躺的,馬上也有人會幫助他(她)們這樣躺好。這也是死人的基本姿態,也是活人對死人的一種約定。可是,這個簡單的約定她卻沒有得到,她說是平躺著的,其實頭和腳都沒著地,兩只手還緊緊握著拳頭,有力地前伸著,幾乎要碰到大腿。總之,她的身體像一張弓,不像一具屍體,看上去她似乎是正在做仰臥起坐,又似乎在頑強地做掙紮,不願像死人一樣躺下去,想坐起來,拔腿離去。這怎麽看得下去?我對在場的那麽多活人如此慢怠死者極為不滿,氣憤地拔開人墻,蹲下身,準備幫她躺好一點。以我的經驗,死人都是聽活人擺布的,即使有個別死者不太好擺布,也不是不能擺布,只是需要多一點耐心。但當我在擺弄她時,卻發現我所有的努力都難濟於事,她的身體像石頭一樣硬,又硬又冰冷,我按下去了上半身,下半身隨之翹得更高,按下去了下半身,上半身又翹得更高,好像我在玩耍一塊蹺蹺板似的。與此同時,我又發現這具屍體還有一個駭人之處,就是她臉上、手上、脖子、腳踝等裸露的地方,綿綿地透出一種陰森森的烏色,烏青烏青,而且以此可以想像整個人都是烏青的。我們走了一路,昨天才分的手,我當然有印象,她膚色本來是很白嫩的(這一帶的姑娘皮膚都很白很嫩,也許是富春江的水養人吧),想不到一夜間,生變成了死,連白嫩的皮肉的也變成了烏青,像這一夜她一直在用文火煮著,現在已經煮得爛熟,連顏色都變了,吃進了當歸、黑豆等佐料的顏色,變成了一種烏骨雞的顏色。一具烏青的屍體並不比一具弓著的、想坐起來的屍體不讓人感到疹人。再仔細看,我還發現她的嘴角、鼻孔、耳朵等處都有成行的婉蜒的汙跡。據她父親說,這是血跡,只是因為烏了身子,所以看起來不像血跡,像汙垢。我馬上想到一個詞:七竅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