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溫情又淒慘

你們總是說排長要不開那個玩笑是不會死的,但無論如何排長是開了那個玩笑的。排長說:“你要是小特務,我當然要把你抓起來,還要叫小狼狗整天看管著你。小狼狗在這山上比誰都跑得快,你要逃跑的話,小狼狗就會追上你,把你美麗的小臉蛋咬個稀巴爛。”這就是排長開的那個玩笑。

如果說這個玩笑確實是導致排長被槍殺的根源,那麽這個故事就顯得特別淒楚甚至悲慘了。隨著排長的死去,你們可以聽到小狼狗悲痛的嗚咽,嗚咽的聲音很像一個孩子傷心的啼哭,悲悲切切,斷人心腸。小狼狗的悲鳴驚動了南河裏的小鯽魚和北山上所有的飛禽和走獸,包括北山邊防哨所裏的士兵。士兵們循著小狼狗的嗚咽聲從山上奔跑下來,發現排長倒在血泊中,已經奄奄一息。

從排長倒下的姿勢和面向看,你們推測那顆該死的子彈是由南河對岸飛來的。現在暮色已經降臨,南河上籠罩著一層霧一般的紫氣,你們無法看清楚對岸的景致。但是小狼狗的嗚咽聲回蕩在山谷之中,水波之上,喚醒了你們沉睡已久的思想。此時,你們猛然擡起頭,仿佛看見裙正在對岸悄悄隱去,消失在漫天的黑暗中。裙是這個故事裏的另外一個人物。裙是個漂亮的小姑娘。裙今年13歲。裙有一副嘹亮的好嗓子。裙出現在故事中時,你們要注意聽她唱的歌曲,那是一首你們聽不懂卻又似乎熟悉的歌曲,歌的曲子有些憂郁、淒楚,好像是一位悲傷的戀人在歌唱她一去不回的情人。歌聲回蕩在南河上空,南河裏從而浸透了莫名的傷悲。但是,傷悲的河流怎麽會流到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身上呢?這就是你們不知道的,也是故事要告訴你們的。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排長正在叢林中巡邏。炎日吊在中天,騰騰熱氣籠罩在北山上,天地靜得寂寥,排長穿行於緊枝密葉中,心地荒涼又冷漠。這時候,淒婉的歌聲如同一只翩翩飛舞的白蝴蝶,含蓄地在南河的水波上蕩漾開來,蝶一般的,撲楞著,飛過藤蔓和各種樹木的枝椏,飛進了排長的耳朵裏。排長聽著聽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惆悵。歌聲牽引著你們尋找唱歌的人。排長擠出叢叢密林,舉目就看見了裙,她坐在河水中央的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面向著北山,兩只腳丫子像兩個撥浪鼓似的敲打著河水,仿佛是在為什麽事高興,手舞足蹈的。但她放出的歌聲,淒婉得使你們覺得那更像是一種哭泣,悲悲傷傷的。悲傷的歌聲令排長心神迷離,他窺視良久,悄悄地轉下山來,隱蔽在一塊巨石後面。這裏離河邊並不遠,可以看見河裏遊動的魚。

南河在秋天裏只是一條清澈的小溪,閃爍出鵝黃的色彩,成群的魚兒在淺亮的水中排成隊伍,往往來來,川流不停。陽光下,裙美麗的臉蛋上掛滿細細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為陽光還是悲痛,她的雙眼一直緊閉著,細長的睫毛像一條黑絲線一樣弧在一對彎彎的柳眉下,顯得無比動人。排長警覺地望了望河對岸,田畈裏搖曳著絨絨茅草和七零八落的狗尾巴草,並沒有人影和可能的埋伏,便稍稍探出頭來,喊起來:

“小姑娘,你在唱什麽歌啊?”

裙頓時噎住了歌唱,從石頭上滑落下來,雙眼驚恐地盯著排長和排長手上的小狼狗。

排長牽緊了小狼狗,再一次望了望對岸,又問:“小姑娘,你怎麽在唱這麽傷心的歌呢?你是在哭嗎?”

“我的羊跑了,它跑到你們的山上不回來了。”裙惶惶地說。

排長回頭望一望山坡,看見不遠處的綠色中閃著兩團耀眼的白色。那就是裙的羊。裙原來是個牧羊女。牧羊女在陽光明媚的下午容易在柳樹下瞌睡,趁著睡覺的時候,不懂事的羊就撒野越過了界河,跑到了異國他鄉。這是件麻煩的事情,牧羊女需要悲歌當哭。裙是在歌唱她一去不回的羊兒,不是戀人。裙才13歲,沒有戀人,只有兩只不懂事的小白羊。

“那沒事,等它們吃飽了,它們就會回去的。”

“不,它們不會回來了,”裙望著兩只羊說,“那邊山坡上長滿了它們最愛吃的八角刺,它們吃上八角刺就不願意回家了。”

排長又回頭望一眼山坡上的小白羊,它們像藍天裏的兩朵白雲,啃吃著一片片碧綠的八角刺葉,如醉如癡的。

“那你過來把它們牽回去嘛。”排長說。

“可是……我可以過來嗎?”裙驚異地問。

“可以,”排長笑笑說,“你是小女孩,你可以過來的。”

裙又驚又喜,又喜又怕——

“你不會抓我吧?”

“不會。”

“小狼狗不會咬吧?”

“不會。”

不會。都不會。什麽都不會。裙不怕了,兩只小手一撐,撲通一聲,兩腳小腳濺起了一片水花。一步,兩步,三步……就這樣,裙涉過界河,上了岸,去追趕她的小白羊。不一會,她趕著羊兒從山坡上下來,一枝柳條羊鞭甩得呼呼響。排長微笑地看著,心裏想到了天使。裙穿一條白裙衣,步履輕捷如風,在陽光下就是一個你們想象中的天使。裙確實是個優美無比可愛無比的小女孩,她喚醒了排長所有深藏著的溫柔。兄長般的溫柔。水草般的溫柔。男人也有水草般的溫柔。排長也有水草般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