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 序(第2/3頁)

問題不在於我害怕什麽。我算老幾?我無名小卒一個,就是死了又怎麽樣是否是?

問題在於:這麽多年來,幾十年來,我硬真還沒撞上過一個膽子當真大得什麽都不害怕的人。好漢。無所畏懼的。

不信你們聽著:

我小辰光在鄉下頭長大。我發現那裏人,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各自都害怕著什麽。譬如講,小孩子害怕山裏頭的老虎。哪家小孩子耍性子,哭了,鬧了,哪家大人總會拿老虎來嚇唬他,嚷一句:老虎來了!那哭鬧不止的孩子頓時光就會不哭不鬧,安耽下來,安靜得跟只可憐的小貓小狗似的,乖乖地鉆進大人懷裏,悄無聲息。其實,說真的,多少年過來,人們連老虎影子都沒見過。可孩子就是怕它,無一例外的。

孩子長大,到了讀書年紀。那時節,他們老虎是不怕了(當然,要真碰上我想還是會怕的),可格外怕起了大人,有的怕父母親,有的怕祖父母,有的怕阿哥阿姐。有的索性統統的都怕,只要是大人,是長輩,都怕。這樣的人,他們平時光往往不敢任性玩耍。他們經常擔心弄不好回家便挨打遭罵。於是他們漸漸變得安分、規矩、老實、懂禮貌。也就是常人講的可愛。

不過,也有不怕長輩的,他們多半是獨苗獨根,父母因為過分寵愛,他們也就有恃無恐了。其實也不是真正的有恃無恐,有恃無恐只是在家裏頭,到了學校,老師可不管你是獨根還是單苗。我注意到,這種在家裏頭稱王稱霸的人,在學校裏往往特別怕老師,也許是因為不怕家長的緣故吧,家長把老師的威嚴過分地誇張了。這些孩子一旦鬧事,大人想制服他們,總是把老師擡出來,嚇唬他們要去去校告××老師,或者××老師來了什麽的。經常是只要老師的“金箍咒”一念,這些孩子就成了伏法的孫悟空,變得老老實實,低頭認錯,討好賣乖。這類人,可想而知,常常不敢把在家中的作為如實交代給老師,漸漸便學會撒謊,習慣騙人,長大後品質總是不大好得了的。也就是不可愛。

孩子是這樣。大人也是如此。比如,有的男人怕老婆,有的女人怕老公,有的男人不怕老婆,可總是怕著誰。這人沒準是生產隊長,或者是大隊會計,或者是治保幹部,或者是鄰居。有時光甚至是個表面文文氣氣的誰家媳婦,或者女兒什麽的。女人的情況則更不要講了,多半女人都怕老公,或者婆婆。我在鄉下經常看見這個或那個男人扇刮自個女人、女兒巴掌、耳光的事體。有的男人還野蠻兮兮的把自個女人跪在膝蓋下或者捆吊在屋梁上呼呼啦啦地毒打。那駭人的模樣,我至今想來還覺得可怕。這樣的女人,你試著想想看,能沒有怕嗎?她們怕自家男人,跟怕鬼似的怕煞!

有個孤老頭子。他輩分老高老高的,村裏人無論誰都敬他幾分,逢面總親熱熱喊他大爺大伯大哥什麽的,適時還邀他上桌子吃飯。我原來猜想他總不會再怕什麽的。可不。有一回,我知道他也是有怕的。他怕死後沒人哭葬,魂靈入不了陰間。甚至還擔憂死後有人喪天害理,偷偷調換他的硬木棺材。他有一口朱紅光亮的上好棺材,擱置在堂屋裏,誰見著都難免感嘆誇獎一通。據講,這棺材是他壯年時光就生心備好的。

那棺材實在是好樣的,我見過。

總之,一句話:那些人,鄉下人,不管誰都是有自個害怕的。

也許城上人見識廣,知道道理多,恐怕膽量要大得多。小辰光,我這樣想過。

後來,我到城上,發現城上人似乎比鄉下人還膽小,害怕的東西則是更多更多的。他們不光在家裏面怕這慌那外,還在單位裏、社會上慌這怕那的。我進城的那會兒,城上正時興“文化大革命”,天天抓人、鬥人,鬧哄哄的,戴紅袖章的人滿街擠巷地竄,大街小巷到處粘滿大字報、紅標語,夜裏頭還時常槍聲、打砸聲四起,弄得居民們都不敢踏出家門,整天都呆在屋裏提心吊膽。

看著城上人的怕勁兇過鄉下人,我實在理解不出個中緣故。(當時我還小,大約只有十歲多一點。)我只是想,等自個長大了,長出膽子(那時光我們都相信大人說的小孩子是沒有腰子膽子什麽的),膽量準會大多,害怕的東西準會少得多。

現在,我小夥子正當年,血氣方剛,意氣風發,可害怕的東西卻更多。

我還發現:我的諸多朋友、同事,他們的情形跟我也差勿遠(有的甚至不及我)。他們同樣整日虛心空膽、憂心忡忡、煩躁不安。有這麽個中學生,據講她怕考不上大學,怕得難過煞,最後索性投江自殺了。那年她才18歲,正是豆蔻年華,出水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