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寫作的地方換了一處又一處,都是在寫我的新長篇,這個季節按理說應該結束了。這幾乎是我去年最大的願望:在05年春季結束我的新長篇。但我卻又來到了一個新地方:彭州天彭鎮勝利村,又從頭開始已經寫了12萬字的新長篇。結束的時間成了開始,這種感覺叫人崩潰。這也是寫作中我常有的感覺。二十年前,我剛開始寫作時,以為這不過是開始的感覺,以後隨著經驗的積累會消失的,起碼會減少。現在發現,那不過是以前的願望,至今沒有實現、以後大概也實現不了的願望。寫作不是生孩子,可以一回生二回熟——也有這樣的寫作,生孩子式的,但我做不到,也不樂意做。我的寫作是破譯密碼,經驗的意義微乎其微。經驗對破譯家來說,猶如尾巴一樣令人恐懼。一個斷不了尾巴的破譯家,必定會斷送掉前程,因為世上不會有兩部相似、相通的密碼。密碼都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如果是人生的,那一定是從汗毛孔裏鉆出來的:不同的密碼從不同的汗毛孔裏鉆出,每一部密碼都是獨一無二的怪胎。我的寫作:題材、方式、地域、人物,一直在無序莫測地變幻,像只無巢之鳥,流動的雲彩成了它固定的落腳點。我是自己的叛徒、流放者。我把自己放逐在沒有路標的野地,前方也是後方,來路可能就是去路。我一邊感到放縱的得意,一邊又感到疲勞的厭倦。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寫作一直沒有教會我如何寫作,說真的,現在我連這種願望(教會我寫作)都沒有了。不是實現了願望,而是丟掉了願望,這就是我二十年來的收獲。一種聖地亞哥老人式的收獲:只有安慰,沒有喜悅。

及:聖地亞哥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裏的老人。

二十年前,我20歲,但已經有三年軍齡,而且還要延緩十四年。我的軍齡比一般人想的長:十七年;到過的地方也出乎人想象:七個省市,中原腹地,華東前沿,南京北京,西藏高原,成都平原,頻繁地遷移,感覺是長年在外征戰;但其實只摸過一把槍(五四手槍),只打過六發子彈。很顯然,我當的不是那種部隊兵,部隊兵即使再和平,也不會十七年打六發子彈。十七年打六發子彈,比民兵還不是兵,加上大江南北的轉,真是叫人測不著到底是什麽兵。當然是有點深奧,我也是一言難盡,因為變數太多。現在,由於《解密》、《暗算》的原因,我這帶點兒傳奇的十七年軍旅被演繹出各種聳人聽聞的版本,有說我當過間諜的,有的說我是間諜的後代。有個記者曾用三百字亮堂地向人指出,因為寫了這兩部不該寫的書,我被特別單位701開除了,現在正軟禁在某地,接受無窮無盡的審查。真的嗎?別管它,反正我現在是自由的,可以寫作,可以出書,可以出遊。不,你回避了問題。是的,我回避了,因為我可以回避。我確實可以回避的,用錢鐘書的話說,你吃了雞蛋,為什麽還要去管是哪只雞生的?哪只雞生其實無關緊要,關鍵是你吃的蛋味道如何。有人喜歡把自己的經歷和作品攪在一起談,並樂意、並極力(不惜謊言)營造出種種證據來證明、來捍衛他談的真實性。但也有人不。我就是不。關鍵是我想是也是不了,因為——我說過——我寫作的題材、方式、地域、人物,一直在無序莫測地變幻。如果我要同701對應起來,那麽這本書便不是我寫的,我正在寫的長篇也不是我寫的。進一步說下去,但丁一定到過地獄,蒲松齡一定做過鬼,王家衛是從2046(未來)回來的,等等,可謂不勝枚舉。事實上,這不成為話題,我津津樂道,顯得有點弱智。打住,否則談何智性寫作?

及:所謂智性寫作是評論家們給我某些作品戴的花環。

好了,言歸正傳。本書是一個只打過六發子彈的非部隊兵對真資格部隊兵的一次紙上談兵:記憶和想象的操練,其人其事、其情其感主要來自於我剛入伍時三個月的軍訓,和隨後多年間在各種地方(軍藝、某次筆會、某個短訓班、某次客住、某次邂逅等)與某些部隊兵的親密交往,寫作的時間從1988年跨越至今。我像有些作家寫故鄉和童年一樣的在寫這塊生活:它之於我的有和無、遠和近,真的像故鄉童年一樣:越遠越近、越無越有。最早完成的是《十面埋伏》,我清楚記得,是1988年3月,在北京昆明湖畔,在當時的《昆侖》雜志舉辦的一次筆會上寫的。我給作品主人公取名為阿今,作品刊發時我用的筆名叫阿滸。我現在想,那個時候我大概就特別希望把作品和自身攪在一起,連名字都恨不得一樣。小說發表後,得到了我想不到的好評和實惠,拿了當年《昆侖》佳作獎,據說還進了當年全國獎的終評。我似乎馬上要紅了——無知!不過,要承認,這篇東西改變了我,次年,正是它把我送進了軍藝,同時也把我送上了現在這條路。就是從那時起,我決心寫一組阿今的系列小說。現在,我因為阿今而用的筆名阿滸,早就離開了我,但阿今卻一直忠誠地跟著我。十多年間,我帶著阿今去機關、下連隊、上前線、當兵、提幹、轉業、結婚、離婚,阿今呢,跟著我生生死死、哭哭啼啼、嘀嘀咕咕、艾艾怨怨。說真的,我一直想聽到把那麽多阿今集合在一起可能有的那種奇特的音響效果,但真正決定集合時,我又臨時把部分阿今解散了。我覺得我也不能老是搞集合,合久必分,該解散的要解散。集合,解散,這是兩個最常用的軍事術語,我當了那麽多年兵還沒有喊過一次呢,就讓我對我的阿今們喊一次吧:他們是我的部隊,我也只有這麽一支小部隊。但是,不管是集合的阿今,還是解散的阿今,總的說阿今還是阿今,可以說精神層面上是一致的,活活得不松坦,別別扭扭,愁眉苦臉;死死得不痛快,不榮光,不其所。唯有《五月鮮花開遍原野》,主編在要稿和催稿時再三強調要陽光一點,便漏進了些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