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 序

本文是我送給老Z的生日禮物。

照他們講法,她已不在人世。講是死於非命。(我印象是車禍什麽的)不過,我不大相信。或者講我情願不相信。所以,我今朝還是一本正經地給她贈送生日禮物。

我懵懂記得,老Z是生於1946年10月1日。與新中國成立同日。

顯然,要錯應該是年份。

老Z曾經是一家外文資料室編輯。

她懂得英法兩國語言。英語恐怕更地道些。

我於1983年夏天認識她。當時我在她們樓道裏做臨時工,負責燒開水、打掃衛生什麽的。一日工錢一塊八角,做一個暑假,基本能掙夠半年學費(我想我家裏頭當初是有些窮酸的)。那年頭,我年僅19。她大約三十五六吧。

老Z沒有丈夫。或者丈夫已和她離異。

她有兒女各一個。兒子在香港。女兒在美國加裏福尼亞。

她有不少外域親朋。哥姐在香港。加裏福尼亞是她姨媽什麽的。

有親朋動員她出國。可她不。她說靠改變環境改變生活不是方法。雲雲。

老Z錢毛多(就是很多的意思)。她父親曾是個藝術家,五幾年回國,1967年戴高帽子遊街時光長達兩個月零九天。後在一個叫先鋒漁場的地方勞教六年差個半月,遂死。非鎮壓致死,系郁悶致死。

1978年,拔亂反正,老Z得遺產上萬。錢是這麽多的。她沒把錢像××紅旗手一樣捐獻祖國,好像連國庫券什麽的也不買。她買多多的昂貴文物、古寶、藝術品。她講捐獻什麽的是一種不健康的心理。雲雲。

老Z書讀不少,藝術熏陶不薄,文章做得不壞。她經常迫於報紙刊物約稿寫作。之外還有興致設計服裝、寫廣告。她寫的廣告新穎別致。她給佳美服裝公司的廣告是這樣寫的:佳美公司的裙衫,我不敢穿,因為我皮面不嫩、身子太壯。

其實,老Z皮面、身材都姣好。只是年紀不饒人。

可是,老Z中的文字寫得糟透,橫不平豎不直的,簡直丟人現眼。她見我字寫得端端正正(我的字確實還端正),請我抄稿。講明給我工錢。

我需要錢。我樂此不疲。

這期間,我同她往來頻繁。

我就是這樣認識、熟悉她的。

她不大歡喜我。經常講我少年老成太拘謹小氣什麽的。還講現代人都高興把自個規矩得拘拘謹謹真是活見鬼。雲雲。

老Z當真不拘謹。她放蕩不羈,講話隨便赤裸裸的沒遮攔。她敢當眾人面講性。講歷史英雄、名人、領袖。講國家制度、方針、政策。講自個的領導、同事。好壞都講。人家不敢講的也講。通常講得別人家不敢聽,替她捏緊心。真的跟無所畏懼似的。

她頂討厭當人家背後講三道四。她認為要講要罵,都應該當面才是。她確實敢當面罵人。包括她們書記、主任。

她敢當大夥面講敘自個的好壞,暴露隱秘的隱私。連她年輕時光如何為一丁點兒事卑鄙委身什麽的也講敘。

諸如此類,不一而舉。

我覺得她活得真是輕松、隨便、灑脫,甚至雅觀。

我活得有些吃力。

老Z告訴我:做人得尊重自個。尊重自個也是尊重他人。一個不尊重自個的人也不會尊重他人。何為尊重自個,具體講就是尊重自個的思想、意識、感情、習慣,等等。她經常對我講,別他媽的為一丁點兒毫毛細事就屈傷自個,他媽的你自個不把自個當人看,誰還把你他媽的當人看(她有時講話就是有些粗魯兮兮的)。她還講,生活需要超脫、無禮,不能太講究禮節,太拘於場面和對象什麽的。還講上帝就是自個,等等。

我一直想努力照她講的做(或者學她這樣做)。可總是做不到,做不好,老是別別扭扭的,不得心,不順手,稍不注意老毛病復發。有點屢教不改的感覺。也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我想,生活沒給我指點迷津。生活只給我困惑、迷惘、疲憊、苦悶、煩惱、憂傷。

我當真已經很想念老Z了。

我想她生活起來可真叫來勁。

本文確實獻給老Z。或者同老Z一樣的人。

現在,我腦筋裏存在著許多疑慮,諸如我是誰、為了什麽、正在什麽、將會什麽,等等。對此,我有點兒搞不大清爽。其實,我巴不得不知道才好呢。我覺得有些事體我們糊裏糊塗的,弄不清楚反倒更好。可有些事體我知道自個是想刨根究底弄懂它的。譬如講,我在本文裏頭就表示出這樣的疑慮:作為萬物精靈——人,是否是世上所有生靈間膽子頂小、害怕東西頂多、頂深的一號什麽可憐的玩藝兒?

我這麽講的言外之音自然很讓人明白,就是我膽子賊小,害怕東西賊多是否是?

沒錯。我膽量確實不大。很小。經常在害怕。莫名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