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2/6頁)

擔架輕微地顛簸著,借助竹子的彈性,一上一下,忽忽悠悠,加之那吱吱作響的聲音,把三毛幾天來積蓄的困乏全部誘發出來。這簡直象個搖籃。戰士們走得十分小心,幾乎不出一點聲響。排長端著沖鋒槍,忽前忽後地照應著。

三毛漸漸弄明白了:這支精幹的小分隊執行著一項特殊任務。我軍運輸彈藥與給養的車隊常被敵人炮火襲擊,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員也多次車毀人亡。據判斷,這一帶大山裏肯定潛伏著敵人的觀察哨。首長命令兩天內一定要挖掉這些“眼睛”,讓敵人的炮陣變成瞎子。

走了約摸一刻鐘,排長下令停下。他掏出一張地圖,擰開袖珍手電,在圖上作著記號。排長合上圖紙,轉臉對大夥道:“分頭行動!”

排長讓一個精瘦的小戰士留下照看三毛,約定三個小時後在原地會合。

一陣夜風吹來,帶著濕潤的氣息,天似乎要下雨。三毛打了個冷戰,睡意全沒了。

“你冷吧?”那戰士問,說著遞來一件雨衣。聽嗓音他還是個孩子。“我有一個星期沒睡覺嘍……你呢?”三毛無法回答他。孩子的話往往不需要別人回答。

“你曉得不?我們排裏犧牲了五個人,跟我一樣,都是七八年的兵。才怪哩,我眼都來不及眨,他們就倒下了……”他停頓一會,仿佛在探求生與死之間的微妙差異。“排長——哦,不是剛才那個,他是火線上提起來的,過去是副排長——老排長走在我前頭,轟隆一聲,我倆都趴下了。過了一會兒,他推推我笑著說:‘哎,沒死啊?’我問:‘你咋樣?’他站起來撲擼撲擼身上的土:‘我沒事!’跟著就往後一栽。我背著他趕緊往下跑。一路上他對我說:‘我沒事,你跑那麽快幹球……’等我跌跌撞撞跑到衛生員跟前,把他放平,他只剩下一口氣了,但嘴裏還在笑,說:‘我說嘛,你沒必要跑這麽快……’他就死在我懷裏。”小戰士說著,用兩手輪替著抹淚,一會兒,他掛著淚珠睡著了……

睡吧,你這可愛的新兵蛋兒。你無意中用這個揪心的故事喚醒了我的理智。我得走啊,我也有一個需要我救援的戰友。我得找到他,背著他,爬也要爬到目的地。哪怕……哪怕和你的故事結局不幸雷同。我得走——我才不會驚醒你呢。我可沒那麽大力氣與你糾纏。看得出,你這小家夥責任心不亞於我。

三毛一使勁,雙手支撐身體,居然站起來了。本來就瘦弱的他感到自己晃晃悠悠象個幽靈。他蹣蹣跚跚地朝竹林裏走,突然,又回頭張望了好一會。他弄不清這是不是生存本能的最後一點猶豫。包紮所,白床單,活下去的可能被他甩下了……

偌大個萬人體育館人已散盡。季曉舟堅持要等廖崎。

萍萍冷冷道:“你別不知趣了!現在人家不曉得被多少記者圍著。”

季曉舟不做聲,仍站著不動。清潔工開始清掃場地。

“走吧!”喬怡也說,“他現在顧不上我們。”

曉舟看了她倆一眼,終於默認她們不無道理,便悻悻地、充滿遺憾地跟隨她們往門口走去。

“喂!我已經等了你們半天了!”廖崎意外地出現在出場口,連演出服都未及換下。

……雨淅淅瀝瀝。三毛拖著兩只愈來愈沉的腳,摸索著往前走。能否找到了不起,他絲毫沒有把握。可在他的生活中有多少事是有把握的呢?他只憑執著的信念去行動。

他渾身透濕,並不得不隨時停下來,用手摳去粘在鞋上的大泥砣。道路(哪有什麽道路呢?)泥濘得可怕,每往前邁出一步,總要滑回半步,象大地在與他的腳討價還價。

不知走了多久,天漸漸亮了。他靠著一棵樹,剛想坐下小憩,忽聽不遠處傳來窸窣之聲。循聲望去,朦朧中一團東西在蠕動……他的心象要蹦出胸膛,他小心翼翼往前走,屏住氣,不時抹去垂在睫毛上的雨珠。再走近、再走近一點……那東西不動了……

“是你……我早就看見你了……”一個衰弱已極的聲音在雨中飄忽。

三毛不相信耳朵,不相信所有的器官。他繼續往前走,也許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忽然身體一晃,跌倒了。從同一平面上,他看到對方大睜著的雙眼。了不起,是你!你活著?!你居然還活著!……三毛向前爬了幾步,猛躥起來,撲上去將他抱住。了不起在他懷裏瑟瑟發抖,他們離別一天一夜,而彼此都不敢認對方的模樣了。

“對不起,對不起你……”了不起的臉被蚊蚋叮得整個腫起來,帶著無數細小的血口,“我只是不想連累你,我過去……對不起你,你倒為我……”

三毛制止他說下去。

昨晚,他爬過樹林時,看見一具沒有雙眼的屍體,從模樣上判斷他是越南人,並已近暮年。他被這屍體的模樣駭壞了,慌忙繞開他爬過去,而那難聞的腐臭卻追隨著他。那就是死。他懊悔自己的沖動,這是一種自暴自棄的沖動。他沒有權力把自己也象那具屍體一樣不負責任地扔在荒草裏,而死又是多麽漫長的過程——他看見那具屍體旁積著十幾個煙蒂……於是他決定盡可能活下去。當他正視了死之後,身上突然出現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