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喬怡:我的好朋友!

上封信寄去的相片你看了嗎?怎麽樣?你回信中為什麽一點評價也沒有?

喬怡展開桑采厚厚的來信,不禁笑了。她對那張相片的評價是:不怎麽樣。那相片上的桑采已失去她當年少女的線條,臉瘦得凸七凹八的,只剩兩只大得不配套的眼睛了。她記得桑采的另一張照片,那是在上前線時拍的!她戴著鋼盔,一副無懼無畏的模樣,肩上還煞有介事地挎著沖鋒槍,嚴肅卻掩飾不住頑皮。對當時的桑采來說,打仗不過是某個電影場景的重現,是另一種玩耍方式罷了。

一九七八年夏天,桑采從上海探親回來。她給大夥拍了封神氣活現的電報。說她將“飛回”。

桑采從飛機上下來時可把田巧巧嚇壞了。沒穿軍裝且不說,竟著一身紅黑斜條子連衣裙,那裙子借助彈力緊裹在身上。田巧巧驚詫道,“姥姥吔,這可連肚臍眼兒也顯就形兒!”

“這才好呐,充分體現女性美,嘻嘻!”桑采答道。她頭發也變了樣,直直地從腦頂垂下來,用一枚白珠穿成的飾物綰住,那玩藝兒精巧之極,酷似一只縮小若幹倍的王冠。她有意大幅度擺動腦袋,讓頭發甩來甩去象匹小馬。她大聲對她們宣布:如今在美國燙頭發已是落伍的時髦啦!

走過候機大廳,喬怡和田巧巧一路只有聽她說話的份兒,聽她言必稱“美國”。這兩個穿著肥腿軍褲的女兵,鄉下佬似的一會兒“啊”,一會兒“哦”地驚嘆著。

剛要上民航轎車,田巧巧喊了一聲:“慢著!你打算就這身打扮回隊裏?!”

“這有什麽!”桑采歪頭一嗔。

“這當然比光腚強點。”田巧巧笑道。

“你少見多怪,這還是我姑媽從美國帶的衣服裏最大路貨的一件!”

“甭廢話,快上廁所把它換下來!”

“人家上海穿啥的沒有,就你‘左’!”桑采嘟起嘴。

“‘左’?瞧我不扯大嘴巴扇你!你當是去照出國相片呀?這是回軍營!”

桑采拗不過田巧巧,最終還是把軍裝換上了,一邊換還一邊罵:“就你什麽都管,黑田大佐!”

當晚,桑采帶著一臉按捺不住的興奮鉆進喬怡的蚊帳,把涼滋滋的小鼻尖觸到她耳邊,對她講起探家所經歷的一切——

桑采一進家門,一位膚色雪白、脖子上吊滿各種項鏈的胖婦人立即上前抱住她。她猜想這定是姑母大人了。姑母渾身打扮得象條花熱帶魚,一面親熱地叫著:“啊喲!這是我阿采呀?是個地地道道的美人呀!……”

母親在身後催促:“喊呀,喊姑媽呀!……還記得我常常給你說起過,你有個大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位姑母是父親的大姐,解放前夕嫁給了一個僑居美國的哥倫比亞船員。後來姑夫死了,姑母獨撐門面,開了個飯店,小小發了財。

桑采發現姐姐和妹妹都變了樣:姐姐穿了條極瘦的褲子,妹妹穿了條極短的裙子,不用說全托姑媽的福。

姑媽在桑采身邊刮著異香的旋風,把一堆紅紅綠綠的衣物一件件抖給她看:“歡喜嗎?快!穿起來看看……哦喲!弟妹,阿采這副漂亮模子在國外好拿美人獎金了!你怎麽讓她穿這麽難看的衣裳?”

“這是軍裝呀!”妹妹解釋道。她還沒超過對軍裝迷戀的年齡。

“軍裝?阿采是充軍去了?”

妹妹格格直樂:“是參軍……”

“弟妹!”姑媽又轉向母親,“我這趟來,看你們過得是不寬裕。不過三個女兒總養得起,怎麽舍得讓阿采去當女兵?”

姐姐細聲慢氣地:“姑媽儂勿曉得,當女兵一千人當中難挑一個。阿采讓多少小姑娘眼熱呐!前幾年阿采回來,後面總跟著一大群中學生,直跟到弄堂口!”

姑媽就象剛剛領悟一個新行情,連連點頭:“哦、哦、哦!……”

當天晚上,父母留姑媽住下來。姑媽嫌房子太小,簡直象兒童用積木搭的,悶氣,執意仍回賓館去住。她叫了兩輛“出租”,一家人赫赫出動,在弄堂鄰居的驚羨下走過。媽媽逢人便說:這是去賓館的俱樂部玩電子遊戲。全家改頭換面,連這個女兵也脫下軍裝,換了一套傾國傾城的衣裙。姐姐妹妹交口稱贊她穿這裙子比軍裝好看一萬倍!

玩夠了,回到家已十二點。父親被打發到長沙發上去睡,母親讓二女兒與她共享那張唯一的大床。母親等姐姐妹妹陸續在上下鋪睡著後,對她說起了“頂頂重要”的話。“阿采,你趕緊打報告要求復員!”母親說。

“為什麽?我不……”

“聽我跟儂講呀,小慈大!你姑媽說了,要負擔你們姐妹三個當中的一個到美國去念書。”

“那讓妹妹去好了,她念書最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