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22頁)

翠兒猛然明白,鬼子要殺人了。為什麽已經不重要,這兩個逼近的鬼子眼裏已經帶了殺氣,細長的刀已經慢慢舉起。但她再也邁不開腿,只能蜷在地上抱著懵懂的有根,將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對著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這麽完了……”翠兒抱著有根,心裏滑過絕望,卻一下子輕松起來。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沒了,就隨他們去吧。她見有根大睜著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兒覺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著身邊一尺見方的黃土,聞到死亡濃重的腥氣。

又是槍聲,噼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兒聽到由遠及近的嗖嗖聲,面前兩個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連他們的馬都被子彈打得滿是窟窿。翠兒周圍這三個鬼子都栽下馬去了,那個板著臉的著了急,可他沒跑,抽出軍刀沖著子彈飛來的方向沖去了。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幾個人,看不出是什麽軍隊,他們拎著一條條大槍指著最後的鬼子。鬼子縱馬上了山坡,喊得和殺豬一樣。那幫人裏有個拿手槍的,擡手一槍打去,鬼子一個倒栽蔥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兩個滾便不動了。那些人站在坡頂四處張望,好一會兒才走向了翠兒。翠兒依然心驚肉跳,敢殺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國軍,那定是土匪了。

“幹甚呢?你是這村兒的?”揣手槍那人戴著頂瓜皮帽,他在馬上還背著手,像被捆起來似的。

“這是俺娘家。”翠兒忙道,“俺是板子村的人,男人被抓兵打鬼子去了,村子讓大水沖了,回來這裏,也成這個樣了……”翠兒急匆匆說了境遇,他們救了她,這自然是救星。翠兒說得自己哽咽起來。她知道向救星們的哭訴是一種感謝,雖然他們並不為所動。

戴瓜皮帽的看了幾眼周圍,舔了舔嘴說:“鬼子把這全村人都殺了,你從哪來,還是回哪去吧。”

“鬼子為啥要殺人?為啥全殺了?俺們板子村鬼子就不這樣……”翠兒哭起來,但仍站不起。一個壯漢托著她的胳膊,翠兒輕飄飄地就站住了。

“鬼子麽……哪有個準兒?南京城他們殺了幾十萬人呢,長江都被死人堵住了……”瓜皮帽虎著褐黃的眼睛盯著她,“我們晚到一點兒,鬼子就朝你和孩子下手了,他們定是以為殺漏了兩個。”

“殺之前沒準還糟蹋一下……”旁邊伸過一張難看的臉,上面有一顆兔子屎般大的痣。

“嗯,也說不定,鬼子好這口兒。”這人推走了那張臉。

“倒不黑,和白面似的。”瓜皮帽身後的人說。

“殺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個人說。他縱了一下馬,擠到了瓜皮帽身邊。這張臉更嚇人,一道刀疤從額頭斜下嘴唇,斜劈了一張本不難看的臉。

瓜皮帽看了刀疤一眼,揪著馬韁似在猶豫。可刀疤噌地抽出刀來,像鬼子那樣沖翠兒去了。那刀看著並不鋒利,上面有銹,也有砍壞的崩齒,但它仍嚇壞了翠兒,讓她再度抱緊了有根。這次算是完了,可她想不明白,怎麽鬼子要殺她,救星也要殺她呢?

“算了,她家裏毀了,娘家沒了,肚子裏還有一個,她不會說的。”瓜皮帽掏出煙鍋子來抽。

“那可備不住,劉四營的臭老五全家七八口子都被鬼子殺了,他還屁顛顛地當了漢奸呢。”刀疤臉自顧自舉起了刀。

“糖,糖。”有根又伸出了手。

聽到他們這嚇人的話,翠兒拉住有根大哭起來,雙腿再不爭氣,撲通便坐下了。她不知這是多少次坐下了,但她沒辦法。

“別哭!當心驚來鬼子!”刀疤臉狠狠地用刀指著她的頭。翠兒哪經得起這個,哭得便更兇了。

“跟我們走吧?我們殺了鬼子,他們不會罷休的。”瓜皮帽終於決定了,“你一個人也活不下去。”

“帶她幹啥?費咱的糧食。”刀疤臉擡起刀詫異道。

“費不了幾顆……帶走。”瓜皮帽抽了幾下煙鍋,又指著地上的兩匹馬說,“卸點兒肉走。”

“你們是國軍還是……土匪?”翠兒擦著淚說。她不知哪裏來了力氣,一下子站起來。今天真是見了鬼。

“都不是……走吧,騎上驢,少廢點兒話。”瓜皮帽破天荒對她微笑了下,一把就扭過了馬頭。鬼子的東西讓他們撿了個幹凈,人都脫得赤條條的,槍眼裏兒還在流血,兜襠布上血跡斑斑。

“扔進那個堆吧,讓他們也燒一燒,鬼子肉緊,燒得旺……”刀疤臉說。

四個光溜溜的鬼子扔進了燃燒的屍堆,他們撲哧陷了進去,像老鼠陷進了麥垛。那火苗猛地騰躍起來,青色的光瀉出來,爆著噼啪的火星。翠兒見狀又想大哭,卻被人催著上了驢,驢韁握在前面一人手裏。驢步子頂風一顛,她便哭不出來了。這些人挎著槍,騎著馬,背大刀的都長得兇神惡煞。但他們穿得都和叫花子一樣,刀疤臉兩只鞋都不一樣。他們牽了鬼子的兩匹馬,砍下了八條帶肉的馬腿,又割了些大塊的肉,一坨坨捆上了馬。一切收拾停當,瓜皮帽提醒他們把馬腿上的血擦了,用土蓋了地上的血,就向西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