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22頁)

有根不顧一切地號哭,令翠兒魂飛魄散。三四個鬼子叫著跳進院子,哇哇叫著四處撥弄,毛驢害怕地長嘶起來,便挨了鬼子一槍托,毛驢嗚咽著跪下,院子裏泛起尿臊氣。洞開的窗戶猛地黑了,跳上一個舉槍的身影,他的槍口冒著呼呼的熱氣,身上發出酸酸的味道。翠兒嚇得抱著有根縮在墻角,喊著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哪裏?哪裏?”鬼子大聲叫著。翠兒記得自己胡亂一指,窗口的鬼子忽地消失,露出一天的星光,他們呼啦出了院子。又是幾聲槍響,一切就又回到黑暗了。翠兒抱著有根,孩子已然哭累,她卻開始大哭,哭得外邊什麽都聽不到了。村裏人想必聽到她的哭聲了,但他們比黑暗還要安靜。有根的小手探上來,摸著她滿是淚水的臉,咿咿呀呀地叫著。翠兒知道這孩子懂了事,就擦了淚,在他臉上親了又親。她不知道鬼子有沒有帶走那具屍體,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她不知在這樣的夜裏什麽樣的人會和鬼子殺起來,她只想抱著孩子挨過這個夜晚。水退得已經可以上路,她必須往娘家走,那裏或沒有遭水,那裏還有最後的家。

“他們是鬼。”有根在他娘懷裏說。

“別怕,鬼不吃咱。”翠兒抱著他,摸了摸他熱乎乎的腦門。

堅持了一個月後,大地幹成了平板。她終於決定走了。毛驢瘦成了一只羊似的,一只眼被蚊子咬得血糊糊的,它舔著她的手背,像是知道要一起遠行。翠兒背起有根,牽著驢出門。她提心吊膽地出門,讓膽小的毛驢避開地上的死狗,急匆匆走向村口。天還有點黑,村口火把通明,木叉子架起兩排奇怪的鐵網,後面站著和鬼子不同的拿槍的兵。

“幹什麽?回去!”一個兵橫槍大叫。翠兒嚇得一愣,卻沒有回頭,既然是中國人,就問一句吧。

“幹甚呢這是?俺要回娘家。”翠兒說。

“回個屁的娘家,有人殺了太君,弄明白之前,這個村兒誰也不許走。”大兵收起了槍,像是覺得話有些重了,又說,“這是太君說的,我們執行命令。”

“都一個月了,你們也不發糧食了,那啥時候能走?”翠兒仍不死心。

“啥時候你見鐵絲網沒了就可以了,糧食就要到了。”大兵這一句帶著關切的味道,其他幾個兵也面色和善,他們穿著和拉走老旦的兵們一樣的衣服,翠兒就激動起來。

“你們是國軍麽?俺男人被抓走了,和你們穿的衣服一樣,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哪兒?”說完翠兒眼睛就酸起來,吧嗒吧嗒掉淚。

“我們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大兵說著微微嘆了口氣,露出嘴裏兩顆金牙,“回去吧,好好過下去,等他回來唄。”

“那還能回來不?”翠兒哭著坐在地上,將有根抱在懷裏。

“只要活著,就能回來呢……我們這樣,不也就是為了活著,為了回去?”金牙兵說完就噤了聲,戳著槍在旁邊立正。翠兒看見兩個鬼子緩緩走來,打頭的是個高個子。黎明來了,天亮堂了一點,翠兒看清了他們的臉,後面這個左臉上有塊鴨梨樣的胎記,前天還沖自己微笑。鴨梨鬼子看了看她,和高個鬼子說了幾句,高個鬼子又對扛槍的偽軍說了幾句,讓他們移開了鐵絲網。高個鬼子緩緩走來。翠兒看到他的翻毛皮鞋上血跡斑斑,猜到昨天他也進了她家的院子。

高個鬼子走到眼前,在褲兜裏掏了掏,掏出幾顆花綠的糖果。他低下身,拉過有根的小手,笑嘻嘻塞給了他。

“糖,糖。”有根攤開手高興地叫著。

“別……哭,會……好……起來……”鬼子對有根邊說邊比劃著,他樣子認真,像在勸自己的家人。

“這是咱炮樓的田中一龜隊長……”金牙兵說。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呵斥。

“去吧……”田中一龜指著遠方說。

翠兒委屈地點著頭,趕緊站了起來,笑著對他點了頭,又對鴨梨鬼子點了點頭。有根忙不叠剝了糖果吃起,眼睛興奮地閃著光。走出一截路後翠兒回頭,見田中一龜獨自在村口走來走去,看著霧氣騰騰的大槐樹。板子村在他身後明亮起來,雖然淒涼破敗,卻又升起了裊裊炊煙。

一路走得軟綿綿,每一腳都看似堅硬,而深處依然爛泥未幹。毛驢走一會兒就陷進去,翠兒便背著孩子、牽著驢走在山嶺之下。路上有破衣爛衫的逃難者,路邊有不少死屍。這一路都是屍臭,大群的烏鴉盤旋著,爭搶著曠野上的美餐。翠兒看見幾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頭像刀剔一般晶亮,烏鴉所過之處,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墳頭,只是哭墳的人沒幾個,墳前也多無墓牌和燒紙的條石。翠兒咬牙前進,一路不言不語,她奇怪為何聽不到哭聲。回娘家的路沖得不見痕跡,但她記得那些樹,記得那些山丘的樣子,也記得太陽和風的方向。曠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煙,黑色的、黃色的和白色的,這些煙令翠兒舒服一些,雖然刺鼻,倒比屍體好聞多了。路上也看見鬼子的車隊,他們在泥濘裏艱難前進,不時喊著號子推車,鬼子們一個個滿腿泥濘,太陽旗上泥點斑斑,也有的持槍四望,刺刀依然鋥亮。翠兒知道他們怕什麽,也知道他們沒工夫理會逃難的百姓,他們還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