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八路的?還是聽鬼子的?

鬼子來了,屁股後跟著叫皇協維新會的兵,鬼子頭戴鋼盔,維新會的人頭紮白布,謝老栓的女人說他們一個是狼,一個是狽,是合著夥兒來殺人的。

翠兒原本也這麽想,更看見了鬼子殺人,但當有個鬼子沖她笑著打起招呼,她便懷疑起來。這會笑的鬼子本不難看,那夜他打死郭傻子的時候,活像老故事裏的惡鬼,可大白天這麽一見,那張笑臉問了聲好,翠兒竟沒那麽怕他了,雖然還有點……討厭,可真的沒那麽怕他了。她自然想到,只要不像郭傻子那樣在鬼子面前胡來,鬼子也不至於對你舉起那麽一支大槍。他們就和村口的那些野狗似的,你別拿棍子招它,它是不會咬你的。那一天翠兒還確定了一件事,肚子裏果然又被老旦種下一個。她篤定了此事後,一下子覺得責任重大,什麽鬼子的漢奸的,活下去把這個生了才是正經。

鬼子來到離村口數十丈之處,在個高坡上四處亂看,看了一會兒便折來了板子村。這次人多,十幾個鬼子散亂地站在泥巴沒腳的大槐樹下,讓兩個漢奸跑過來喊山坡上的鄉親們。下去的自然是袁白先生,鱉怪搬著一個板凳跟著去的。袁白先生說了幾句就坐下了,板凳呼哧陷進泥裏。鬼子倒不介意,都站著和他說。翠兒和鄉親們在坡上踮著腳看。她們見一個鬼子給袁白先生鞠躬,漢奸劉給鬼子鞠躬,袁白先生仍是坐著,只是微微拱了拱手,仿佛呵呵笑了幾下。鬼子扭頭走了,袁白先生低著頭走回來。鱉怪抱著個板凳真是難為了,那泥巴只沒了袁白先生的半截小腿,卻幾乎齊了鱉怪的腰。翠兒見郭鐵頭斜著眼在他娘懷裏裝愣,便走下去接過鱉怪的板凳。山西女人更是眼亮,走前一步攙起了袁白先生,嘴裏甜得像抹了蜜。

漢奸劉替鬼子翻譯說,鬼子要在村口那邊建一個哨所,咱如果能幫他們蓋好,給他們做飯,鬼子就幫咱們清理村子和田地。漢奸劉又說得更明白了些: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鬼子玩客氣,你們不能不懂事。

“這是真的?”謝老栓的女人最憋不住。袁白先生沒吭氣,他很少回答別人的廢話。

“那鬼子還殺人不?”一個女人也問。

“只要不和他們作對,應該就不殺,將來的事兒我說不準,但眼下咋辦,事關大家生計,我做不了大家的主,鄉親們不妨表個態。”袁白先生又坐下了。

“給錢不?”謝小蘭小聲問。

“想啥呢你?頭被你的奶夾了?”山西女人不屑道,“要真是這樣,咱就幫唄,村裏男人都光了,哪裏來的力氣收拾村子和田地?鬼子只要不殺人,咱也只要不反抗,那就和氣點兒來往著唄。怎麽活不是活?總好過村子沒了地也沒了吧?是不?”山西女人看著袁白先生,袁白先生只看著自己滿是泥巴的腿腳。山西女人又回頭看著大家,見點頭的人多過沉默的,聲音便高起來:“只要鬼子說話算數,還能給口吃的,俺看就這麽過,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不聽他們的,俺看大家沒多久就得餓死。”

“那就是當漢奸呢……”翠兒嘀咕道。

“啥叫漢奸?”立刻有人問。

“就是替鬼子幹活的。”立刻有人回答。

“不幹咱不就餓死了麽?幹活咱就能活,田地就有的救,咱誰也沒坑誰也沒害,咱奸個啥?政府把咱男人拉走了,只留下幾張白條,白條也不給兌了,拍屁股就全跑了,到底是哪個奸?”山西女人舌頭像擦了辣椒油,一番話又快又狠。

“山西子說得對哩……”女人們嘰喳起來。翠兒只看著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低頭不語,腿上的泥巴眨眼便幹成了粉,一塊塊掉落下來。

水退得快,泥幹得比袁白先生說得也要快。大旱天裏,板子村的鄉親們眼看著無邊的黃泥漸漸龜裂,在太陽下哢哢作響,縱橫成壯觀無邊的棋盤。黃河進了遠遠的古道,帶子河在泥縫裏倔強流淌。鬼子的大車拉來工具和牲口,架上奇怪的機器,哼哧哼哧挖開了村口的老井,挖出幾十筐黑黃的土。老井又冒出清涼的水,竟沒了毒倒鱉怪的怪色。袁白先生看了一眼就說:“水能喝了。”

幾個鬼子忙活半天,見弄出了水,看著比村民們還要高興,有個手巧的拿過錘釘,當當地敲了幾個字上去。大家伸頭去看,一共三個字,卻是“一龜井”三字,袁白先生拈了半天胡子,不明白啥意思。漢奸劉自然認得,說這是他們隊長的名字,隊長叫田中一龜。袁白先生又拈著胡子,說這個龜到底是念“歸”呢,還是念“丘”呢?

別管念什麽,鬼子刻上去了,沒人敢亂動。漢奸劉說你們要是誰動了這三個字,當心人頭落地。村民們才不在乎,反正以前也沒名字,管它叫什麽井,能出水就是好井,就還是板子村的老井。只要鬼子不把這井當他家的給占了,喝水要交錢了,想叫啥就讓他叫唄。鬼子的大車拉來了大張的油布,一塊塊給鄉親們分。大家爭先恐後接了,興沖沖卷在腋下,不管是睡在山上還是自己的破房子裏,有這東西就睡得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