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22頁)

一個下兜齒告訴翠兒,他們是抗日遊擊隊,算是國民政府的,但和老旦去參加的部隊又不一樣,抓老旦走的部隊是國民黨的部隊,他們遊擊隊卻是共產黨的。這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關系麽,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反正鬼子來之前打打殺殺的,鬼子來了之後就抱一塊兒收拾鬼子了。戴瓜皮帽的人叫李二狗,是遊擊隊的隊長。

“板子村我知道,村口有條河,還有個出名的先生。”下兜齒說。

“我們村被大水沖了。”翠兒說,“那個先生是袁白先生,是個神人哩,他說我們那兒沖得還不算厲害。”

“哪兒都比你們厲害呢,姚家店鄉、玉米房兒鄉、劉四合鄉,幾十個村子沖個幹幹凈凈,一個活人都沒有。”下兜齒說,“這還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沒準幾十個鄉縣,幾百個村子都有,這人啊,死海了去了。”

“咋就扒開口子了呢?袁白先生說定是咱自己扒開的。”翠兒又問。

“嗯,老頭眼亮,是國民黨扒開的,以為能擋了鬼子,雞巴玩意兒,哪管百姓的死活呦……”下兜齒摸了摸滿是汗的腦門。他長了一個鎖頭般方正的鼻子,嘴唇厚得和瓦片兒似的,一根粗脖子上筋肉凸爆,上面有奇怪的傷痕。

“你知道俺男人他們在哪兒不?”這問題翠兒憋了好久,都是打鬼子的,總該知道些吧?

“妹子,他們的部隊都向西南撤退了,你說的那些日子,應該是在小馬河一帶,那裏打了幾天幾夜……”下兜齒收住了話,“這場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是多少年的事,妹子你要心裏有譜,把這孩子養好。”

“俺的命咋就這麽苦……”翠兒又想哭。

“妹子,往寬了想,你的命算好的了……”下兜齒感慨起來,“說不定哪天,你男人還回來了呢……”說罷下兜齒嘚了一下馬,奔著隊伍的前頭跑去。

“這還算好的了?”翠兒喃喃自語。有根在她懷裏呼呼大睡,她便覺得下兜齒說得有理了。

十幾匹馬加快了速度,翠兒也讓毛驢走快了些。遠方的山坡上有個小小的人,手裏揮舞著一條紅布。陰霾裏鉆出閃亮的陽光,照在那光禿禿的山坡上。那條紅布分外耀眼,火苗一樣跳躍著,這情景似曾相識,幹完活的老旦就曾揮著紅腰帶在田壟上蹦,翠兒被這抹親切的紅感動著,心裏又升起新的希望了。

“到家嘍,吃肉嘍……”大夥興奮地叫著。李二狗勒住馬,對著落後的翠兒招了招手,他們就縱馬奔向那個山坡了。

“娘,那兒有糖吃嗎?”有根樂呵呵地看著翠兒,翠兒眼睛一酸,拍了拍驢屁股,毛驢歡快地跟著跑去。

這地方叫李家窯,是夾在幾個小山包裏的小村子。村子也是沒幾個人的村子,大多數是遊擊隊和四周村子跑來的。據下兜齒說,這個村男的都被抓去打鬼子,老人和孩子餓死不少,剩下一堆呼天不應的愁苦女人。遊擊隊來了後救了她們。他們帶來糧食和牲口,也帶來精壯的希望,白天男人們出去找食找事找鬼子,女人們就在村裏料理吃喝,據他說這李家窯遊擊隊帶回個女人還是頭一次。

“為啥開始要殺了俺?”翠兒禁不住問。

“鄉親們不可靠,鬼子給塊幹糧就能賣了我們,出過事兒。”下兜齒認真地說,“你運氣好,留在那兒死定了。”

“俺要喝水。”有根對他娘說。

“過一會兒就有水了。”下兜齒拍了他一下,“娃幾歲了?”

“三歲多了。”翠兒說。

“肚子裏還有一個?”

“兩個多月了。”

“唉,我的孩子要是不死,也和你大小子這麽高了……”下兜齒又摸了摸有根的臉,寬大的下巴晃了晃。

說是遊擊隊,也就三十多號人,二十多匹馬,十幾支長槍短槍,爛得和生銹的鋤頭似的。據說還有一門寶貝般的小炮,卻沒炮彈,唯一的一炮打鬼子車隊時瞄高了,炸死山坡上一只野羊。翠兒驚訝這遊擊隊的寒酸,他們逮啥穿啥,大熱天有人穿個棉襖,也有人把鬼子的軍服反過來穿,還有的幹脆就是一條灰床單兒,中間挖個洞套在頭上,麻繩腰上一勒就上了馬。要是不拿槍,這幫叫花子還不抵板子村的後生氣派。翠兒原以為這定是個宏偉的山寨,山門威武,衛兵林立,裏面有吃喝不完的雞鴨魚肉。可進去了才知道這地方的破敗。村子沒有像樣的地方,村口的狗瘦得站不住。迎接他們的人面露菜色,仿佛一個屁便能崩倒。一張爛桌子上放著十多個破碗,裏面只有涼水招待,還不夠喝,因為沒那麽大的桶,只能倒幹凈再抱到井邊打一次水。給李二狗的是一杯熱茶,這就是至高的禮遇了。他坐在凳子上吹著浮葉,擦著汗水,一邊喝一邊看著翠兒。摘下帽子的腦袋醜陋不堪,幾綹毛像橫爬的南瓜藤盤旋著繞去腦後。翠兒被他盯得發毛,卻不由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