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流淚的家園(第3/4頁)

跑得最快的是郭鐵頭。他在泥湯子裏螞蚱樣蹦,趟出一條泥路來。袁白先生拄了根棍子也下去了。鄉親們見狀,挽起褲腿兒,手拉著手跟隨著。孩子和老人留下,還有已然餓暈的牲口,趟著黏糊糊的泥水走向破敗的板子村。翠兒走到自家門口,圍墻倒掉了,雞窩成了泥籠,磨盤斜倒在院子裏。其它的都不知去向。偏屋塌去一面泥墻,主屋少去半個房頂——翠兒不知這是怎麽發生的,這麽淺的水怎麽頂飛了半個房頂,許是老人們說的大水風,借著浪頭往上冒。環顧鄰居家宅,如此的竟不少。窗戶沒了,桌椅爭先恐後卡在上面,壇壇罐罐陷在細膩的泥沙裏,隱約可見米缸圓潤的邊兒。翠兒艱難地跨進去,爬上濕漉漉的炕,被褥濕透,原本不礙事,棉花又不怕水,曬了便好了,但裹了幾十斤沙子,不知該如何收拾。

她嘆了口氣,扒開炕上的泥,費力地掀開炕席和氈布。撬開一塊木頭做的磚。下面是個半米深的洞,放著一個密封的鐵皮箱子,那是全家最值錢的一件家具,板子村人聽了袁白先生的勸,家家都買了這樣的箱子。打開來竟沒有進水,翠兒喜著掏出一袋麥子,半口袋各種豆子和菜籽,最底下是幾塊銀元和壓平的舊票子,還有一個小木盒,裝著娘家帶來的細碎首飾。這最後的東西令她欣慰。她和老旦在夜裏圍著這個豐滿的洞喜笑顏開,每放進一小塊什麽就覺得心裏又踏實一塊兒。糧食是最新的,種子都是飽滿的,銀元被翠兒擦得鋥亮。她滿意地笑了下,用一個包袱皮兒都裹了,深深放進懷裏。兒子還在,毛驢還在,炕洞裏的希望還在,半個房子也還在,老旦也還在——他一定還在,它們都在,那就一切還在。

沒了半個房頂的屋子在陽光下吱呀作響,翠兒知道它不會倒塌,主屋的根基都是磚頭,一直到窗戶才是土坯,老旦蓋這房子時,虧了他三叔的建議。她在屋裏找到有根的搖籃——那原本是個幹凈的糞筐。她將滿屋飄散的鍋碗瓢勺、破衣爛衫都裝進去,再在雞窩裏摸了半天,摸出兩顆完好的雞蛋。要走的時候她留戀地回望,這是自己的家,水退了她就會回來。

雲彩從破爛的房頂飄過,她看見沾滿泥巴的小貓站在那兒可憐巴巴瞅著她。她喚著它,逗著它,舉起籃子讓它跳下來。藍天很藍,就像小貓的眼睛。翠兒又耐心地叫著它。小貓哭喪著臉東張西望,胡子上黃土抖落,它終於做了決定,扭了扭屁股輕輕一縱,沉甸甸落進去了。翠兒將籃子抱住,覺得什麽都抱住了。

墳地裏的一晚,並無很多人說的嚇人。山西女人一個勁念菩薩,怕她的公公鉆出來和她算賬。翠兒睡在老旦三叔墳旁,非但不怕,只覺得親切和安心。袁白先生說頂多十日,就可以重回板子村挖泥運土,但這是浩大的工程,沒幾個男人的鄉親們如何幹得了這力氣活?不在雨水下來之前完事,幹透的泥只需一場雨就又成了泥湯子。袁白先生給了方略,卻沒給手段。他此時也就剩條大褲衩子,能有個球的手段?他那間小磚房堅挺地屹立著,但滿屋子的書和文房四寶必都毀個幹凈,除了房子,他全部家當或只剩這光膀子的鱉怪了。這三寸丁上個板凳都難,遇到點兒事就蹲在那兒發愁,還能幫上老漢什麽忙?

老墳地比板子村高出一丈多,足夠容納這一兩百人。只是無遮無攔無吃無喝,不少人家並無老旦和翠兒的遠見,家裏東西沖得一幹二凈,比如那個郭鐵頭,他除了娘什麽都沒了。袁白先生不是神仙,想不出更多的辦法,只讓鄉親們在墳地裏挖坑,擠在裏面就能避過晚上的涼風了。翠兒和鄉親們拿出些糧食熬了粥,有米有豆的,算是又將就一晚。翠兒喂飽了有根,疲憊起來,才想起兩晝夜只睡了那麽一點覺。困倦黑夜樣填滿了她,她只記得有根調皮地摸著她的臉,眼睛像星星那樣明亮。

挖坑過終不是日子,又一個黎明之後,鄉親們有些焦躁了。有的人什麽都不剩,有的人卻什麽都還有。山西女人又慷慨地給了翠兒小半個窩頭,說你家的糧食要咱倆共用,不能讓旁人窺伺了去;看這樣子咱要忍饑挨餓了,八成還要餓死人,俺背井離鄉的時候老家就是這份光景。翠兒被她說得心驚,連夜把剩下的糧食和種子埋在坑裏,但天亮後見袁白先生捧著空空的鍋,不少人餓得頭暈眼花,就又刨了出來。她知道這些糧食挨不了幾天,她要等著袁白先生的辦法。袁白先生讓她藏好那些種子,說只要不是餓死就別拿出來,這或是板子村最後的種子。

陽光下,微風裏,泥湯子成了龜裂的土地,上面板結成塊兒,下面仍是稀泥,踩上去松軟晃動,大地像在水上漂浮。鄉親們在這黃色的泥沙平原上撿著各種能用的東西,翠兒也沒閑著,有力氣時就拉著有根四處尋找。有根在泥裏撿到多半個玉鐲子,翠兒拾到一柄銅茶壺,山西女人撿到一張羊皮,鱉怪收獲最大,竟然撿到完整的一具棺材,裏面還有一套嶄新的壽衣。鱉怪和郭鐵頭擡回了棺材,臟得泥猴樣的袁白先生穿上了滿是錢眼兒的壽衣,身材還正合適。袁白就說此乃天意,正好沒了柴火呢。謝老四的女人尖叫著跑回來,讓大家去看她發現的一處。那是一個堆滿泥沙和草木的小坳,屍體如苞米杆子樣橫七豎八,足有上百具之多。他們宛如泥捏的雕塑,有的四腳朝天,有的只露出半個腦袋,他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正在越來越烈的陽光裏漸漸膨脹。翠兒看見一個被頭發遮住臉的女人,她半陷在黏糊糊的泥土中,將頂多半歲的嬰兒抱在懷裏,孩子的半張臉在泥土之下,雙眼被烏鴉啄了,只留下帶血的一對兒小洞。鄉親們嚇得直哆嗦,袁白先生卻讓鱉怪和郭鐵頭去脫下死人們的衣服,他說這時候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寶貴的,方圓百裏大概都是這副光景,板子村的人運氣雖好,終還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