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流淚的家園(第2/4頁)

鬼子吃完坐下了,想必也是怕冷,有一個把熄滅的篝火又點起來。山雞跑得不知去處,他們氣呼呼地將雞骨頭扔進火堆。鄉親們瞥著他們,屁股都悄悄挪開去。袁白先生累得站不住了,靠在一個大包袱上閉目養神,女人們一會兒一句地問他,他一概不答。

一個鬼子突然唱起來,邊唱邊揮舞著胳膊,那歌……咋說呢?像老貓在房頂望著天狗吃月時的嗚咽,不是從嗓子裏,而是從肚子裏咕嘟出的。這聲音不好聽,倒也不難聽,畢竟成了調子,卻令翠兒毛骨悚然,渾身上下都麻出疹子。殺人的鬼子也唱著,卻臉朝著這邊,卸了刺刀的槍就放在腳邊。這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啊?僥幸躲過了大水,躲過了兩車鬼子,卻在這後半夜和鬼子坐到了一塊兒?他們當著大家的面殺掉郭傻子父子,就跟宰兩只雞那麽隨意。屍體定是掉進水裏,披著星光飄去了黃河故道。翠兒抱著死不睡覺的有根,黑暗裏倍感冰冷,覺得這天永遠不會再亮似的。她望著身邊和她一樣的女人們,望著沉默無言闔目而坐的袁白先生,望著雙手攏在袖管裏發呆的鱉怪,找不到一點依靠。這漫長的夜像是兇兆,老旦的離去或只是開始,真正的苦難就要臨頭,一切都會在天亮時露出真相。

有根伸出小手,摸著他娘的臉龐,依依呀呀說著什麽。翠兒忙抱緊了他,將耳朵湊去他的耳邊,聽了幾次才明白。有根在說:“爹去哪了?怎麽不回來找俺玩……”翠兒被他的話焐熱了,心裏汪汪地流出熱淚,她這才明白所有的希望都在懷裏和肚子裏。天上飛過一顆流星,照亮了有根那倔強的小臉,她忙擡頭去看,卻已經消逝了。但這星星點亮了她,讓她的信念從悲傷和無助裏慢慢升起。

“有根兒,你爹去給你找媳婦了,他會帶個大媳婦回來的。”

“要媳婦幹啥?”

“要媳婦生娃啊。”

“生娃幹啥?”

“生娃有根兒就當爹了啊。”

“當爹幹啥?”

“當了爹,你爹就是爺爺了啊。”

有根還想問點什麽,困意卻擊倒了他,張著嘴就睡了。翠兒微笑著親了他,發現身子已經不抖了。她悄悄回頭看鬼子們,見一直回頭的那個鬼子也在看她。翠兒撐起強大的勇氣對他微笑了下,鬼子頗認真地點了點頭,帶著意外的善意。

“不惹他們,他們就不會殺人吧……”翠兒心道。鬼子停了歌,三人都沉默起來。火噼噼啪啪燒著,三個鬼子看著炙紅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麽……

翠兒竟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有根的小手摸著她的臉,她便悠悠醒來。只愣了片刻,她慌張扭頭,鬼子卻沒了。她又站起身來看,果然是沒了,巴掌大的山坡藏不下這幾個家夥。再看鄉親們,多數還在睡。太陽從無邊的黃水上升起一半,天地紅彤一片,被水泡了半截的板子村顯出從未有過的淒涼。

袁白先生站在坡邊,背手看著太陽。這老爺子和棵松樹似的一動不動。鱉怪狗一樣蹲在他腳下,看著老先生出神。鬼子沒了,翠兒覺得像從墳裏爬出來似的,輕松地站起來。水已經退下了不少,正在向東南流去,流水不存,再過兩天該退得差不多了。

“看這大水,是從中牟方向來的,中牟離這兒上二百裏,咱這兒都兩三尺厚的泥水,那邊的百姓可怎麽活?”袁白先生喃喃道。

鬼子在黎明前走了。來了條船將他們接走了。他們走的時候啥也沒說,只扔下一個包袱,裏面有圓滾滾的飯團和奇怪的餅幹。可沒人敢吃,山西女人說裏面定是下了毒藥,加了迷魂散;謝老四的女人說吃了定然腸穿胃爛;郭二燈的女人說那倒不一定,就怕吃進去變了東洋女人,中了鬼子的計。袁白先生呸了一聲,說就是一包袱飯團兒,哪想出這麽多雞巴事?餓就吃,不餓就不吃,鬼子這是有借有還,不欠咱們的情,折騰咱也就沒了愧疚。

鬼子還有愧疚?翠兒驚訝不已,袁白先生卻擺手不讓她再問,只對著升起的太陽說:“一場大水,焉知禍福。”鱉怪聽他這麽說就站起來,問這話是啥意思?袁白先生嘿嘿一笑,說你如今都沒媳婦吧,可你要是長成個正常的,早就被抓去戰場了哩。

鬼子給的飯團兒讓村民們又頂了一天。翠兒吃了一個覺得沒事,就給有根也吃了半個。飯團吃完時水又退去一尺,露出水下稀糊的黃泥。帶子河倔強地沖出自己的河道,雖然微弱,卻仍能潺潺向前。袁白先生和郭鐵頭走下去探了探,覺得可以走人了,就帶著大家往村裏走去。有些沒倒的房子裏還有物什,也有些糧食能在炕洞裏扒出來。袁白先生讓大家先拿緊要的走,山後面有塊沒遭水的老墳地,村民可以去那邊重建家園。有人就說這是對祖宗不敬。袁白先生就說你祖宗算是個球?那些爛墳地此時不用,下個月就把你埋了進去。祖宗們知道大家夥能用這老墳地延續命脈,高興還來不及。再說又不是住一輩子,水去泥幹,半年工夫村子就恢復原貌,板子村還是板子村,帶子河還是帶子河。有沒有鬼子,他們還是他們,咱們還是咱們。不想現在死的,就跟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