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流淚的家園

三柄刺刀刺破黑暗,掛著水珠,指著瑟瑟發抖的板子村人。他們嚇得忘了尖叫,只眼睜睜看著三個拿槍的家夥爬上土坡,惡煞般站在眼前。毛驢哼哧哧叫完了,四周驟然靜寂,大人不敢叫,孩子們不知眼前是什麽東西,偏偏覺得好奇,有個和有根差不多大的跳出他娘的懷,蹦跶就過去了。他娘哭喊著爬起追那孩子,但嚇軟的腿腳追不上,眼睜睜看著孩子抱上一條纏著布的細溜的腿。孩子仰頭看著,看見爹一樣呵呵直樂。那人卻沒惱,輕輕用腿撥弄回去,像踢個要食兒的小狗似的。眾人慌作一團,猜這就是惡魔樣的鬼子,半夜這般上來,不知要做甚。翠兒抱緊了有根,拼命往人堆裏矮著。她和很多女人一樣求救般尋著袁白先生。袁白先生早就站起,朝星空舉起兩只幹巴巴的手。一支槍被他引去,直直指著他的頭。

“請莫開槍,都是老百姓。”袁白先生雙手晃了晃,但那人沒放下槍,對著袁白先生喊了一嗓子。聲音不大不小,意思不清不楚,見袁白先生沒反應,他又大聲喊了一遍。鄉親們不知這是什麽鳥語,就此篤定了是鬼子,嚇得大氣不敢出了。可這鬼子卻沒完沒了,喊了一遍又一遍,沒人聽得懂他也不管,另兩支大槍指著幾個老頭,還指了指鱉怪,鱉怪也舉起了手,槍立刻移開了,這個侏儒顯然不具備危險性。袁白先生旁邊站起個人,哇啦哇啦叫著,三支槍一下子都指著他了。他肩膀一高一低,嘴歪眼斜,頭上圍著滲血的白布條,翠兒認得是郭六旦家的一傻子,他爹想拉住他,被一支刺刀頂了回去。鬼子一把揪住郭傻子扔出來,指著他的頭,又指指他的臉,袁白先生不懂鬼子要幹啥。傻子開始還傻乎乎地怕,後來竟樂起來,樂得雙肩都笑得平起來。他見鬼子鋼盔亮晶晶的,伸手便摸。鬼子害怕似的往後一蹦,槍口猛地閃了一下。翠兒覺得眼都瞎了,這是什麽光?怎麽那麽亮呢?亮也就罷了,聲音還那麽響呢?傻子背後飛出了些什麽,星光下像只碎爛的蝙蝠。傻子低頭摸了胸膛,看著手心哇哇哭了幾聲,麻袋一樣倒向山坡下去了。他爹也哭著撲過去,兩個人撲通了兩聲。山坡下的水可深了,可鬼子似乎不放心,不依不饒地對著山坡下又開兩槍。這次的聲音就沒那麽大了,因為一山坡的女人和孩子都在哭號了。郭鐵頭倒在他娘懷裏口吐白沫,眼睛對得和公雞似的,這小子又裝瘋賣傻了。翠兒看見有根一臉是淚,並沒有哭,只是瞪著黑亮的眼四處眨巴,便知道那些淚都是自己的了。

站在中間的鬼子收起了槍,穩穩立在腳邊,對著袁白先生招手。袁白先生不再舉手,瞪著眼站到他面前,拳頭攥得緊緊的。

“中國兵……有沒有?”鬼子聲音雖輕,但都聽得懂。

“沒有,都被政府抓走了。”袁白先生說的不是瞎話,臉就不紅。

“有……就全殺了。”鬼子在脖子下比劃了一下。

“沒有就一個別殺,這些人……”袁白先生朝後一指。

“吃的……有?”鬼子不說這個話題了,翠兒想,這必是被水沖走的那兩車鬼子之幸存者,水裏撲騰這半宿,不餓才怪。

袁白先生半天沒說話,鬼子只瞪著他,也不說話。翠兒聽見袁白先生嘆了口氣,他回過頭來說:“鄉親們誰帶了吃的?鬼子餓了。”

這像商量,又像命令,可袁白先生不傻,怎不知大夥都沒有,都是吃的野雞呢。鄉親們嘟著嘴不說話。袁白先生就又說:“有就拿一點出來,就是不拿,他們也能搶。”

鄉親們有人開始翻包袱,掏出各種形狀的饅頭窩頭。剛才吃的是大夥的,如今保命,只能拿出自個的。袁白這老家夥,竟早就看穿板子村女人們的心思。

翠兒是真沒有,見山西女人抖索索從懷裏掏出個金燦燦的飽滿窩頭,驚得合不攏嘴。這婆娘剛才還說走得忙,啥吃的都沒帶出來,翠兒就把一條雞腿給她了,自己和有根啃了塊雞胸。山西女人見翠兒瞪她,毫無畏懼,掰下小半個塞給翠兒說:“那時候拿出來,咱分都沒法分……就是留給咱倆頂不住的時候的……快藏著,別被鬼子全拿走……”

翠兒慌忙接了,生不得氣,還要領這個情,憋屈得想扔水裏去。但見有根盯著窩頭的眼神,就忍了接過揣進懷裏,見鬼子沒有發覺,長出了口氣。山西女人對著袁白先生舉起窩頭,鬼子卻不等,走去一把抓住,掰成三份,給另外兩個鬼子分了。別的女人也遞來了吃的。鬼子真是餓壞了呢,來者不拒呢,拿一塊吃一塊呢,還擰開腰上的水壺喝著。高個鬼子邊吃喝著邊對山西女人豎起拇指,詭異地笑了笑。翠兒害怕地看著他的臉,也是能吃能喝能笑的人,就那麽愛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