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松石嶺的女人(第6/6頁)

“路上俺覺得好像中了一槍,當時只顧拼命跑,沒敢停下來細看。好容易歇口氣,放下來孩子,摸著子彈就釘在我的背上,挨著脊梁骨沒鉆進去,可孩子竟已經死了……”阿鳳兩手絞在一起,頭含在胸口上,渾身抽搐起來。老旦看見了她的眼淚。

“他連個氣兒都沒出就死了……他還替我擋了子彈啊……為什麽不是我替他擋呀……啊啊……”

阿鳳猛地哭起來。老旦的心也跟著栽了個跟頭,他受不了女人的眼淚,痛恨自己為啥哪只驢叫牽哪頭,把她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裏怯怯的。阿鳳一反常態地大哭,讓他浮上新的不安,似乎看到翠兒背著有根奔向山上,後面的鬼子亂槍齊發。他不敢再想下去,雙手也抖個不停,見阿鳳滿是眼淚的手就在一旁,便笨拙地捉了,抱著那只手也哭起來。阿鳳只抽了一下,卻沒有拒絕。這手冰涼,卻滿是滾燙的淚水。見他哭了,阿鳳倒不哭了。

“大哥……別……”阿鳳說,她的手乖乖留在他的雙手裏,並沒有別的意思。

老旦被她的話叫醒,擡頭時抹掉了淚。他見女人臉上濕痕密布,就伸手去抹。阿鳳低著眼避開了,右手去推老旦。老旦再不猶豫,一把便抱住了,拱在阿鳳的胸前。阿鳳大驚,卻沒叫,只用手死掐老旦的頭。她的褡褳是濕透的,她一雙奶子被緊緊地壓在這滿是傷痕的頭上。他聽見她心頭亂跳,呼吸起伏,嗅到她溫暖的味道。掙紮之間,他感到臉上火燙,不知為何已淚如泉湧,它們熱辣辣地浸滿了她的胸脯……

二人相擁而泣。阿鳳捧著他的腦袋,撫摸他頭頂的傷痕。他的手掐進了她光滑的背,他們向對方無聲地敞開著。

“老哥!”門口有人輕聲喊道,是陳玉茗。

二人彈簧般地跳開,老旦一頭撞在床架上,軍刀和煙鍋叮當亂撞,腰上的傷口險些又崩了。

“啥事?進來!”老旦用被單胡亂擦了把臉,大聲問道。

“有鬼子!”簾子掀開,陳玉茗的臉卻沒進來,說完簾子就合上了。

老旦的腦袋嗡地響起來,忙跳下來穿上衣服,摘下刀槍要往外走。動得猛了,頭就暈了。阿鳳扶住他的胳膊。老旦驚訝地看著她,這女人眼中溢滿柔情,淚水比雨水還要清澈。

“小心點兒,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恢復常態,慢慢地幫老旦系上皮帶,又用手摸了摸她剛才掐過的地方。他感動極了,拿出牛角梳子,梳著她散亂的頭發,見她羞得笑了,便將梳子放在她手裏。

“收好嘍,俺要是回不來,就算是個惦記物了……別怕!”不等她說話,老旦就掀簾子出去了。

戰士們拎著槍等著他。陳玉茗見老旦出來,立刻招呼大薛和二子過來。

“大概有七八個鬼子,背著東西,正在往這邊來。”大薛喘著氣說。

“在搜咱們?”老旦問道。

“不像,就幾個人,也沒有重武器,都是步槍。”二子一張臉全是汗,看樣子跑了很遠的路,“望出去四五裏地,後面也沒有。”二子看了眼大薛。

“我也沒看到。”大薛說。

“才幾個鬼子……過這兒來幹什麽?”戰士海濤一頭霧水。

“要不……別招惹,放他們過去?”二子惴惴地說。

“不行!他們只要上了這山,必會發現我們,那可就被動了!”老旦說完,看了眼立在屋前的阿鳳。

“去幹掉他們!”背後傳來楊鐵筠的聲音。這是他原本的聲音,如從前那樣鎮定。他單腿站在滿是泥巴的地上,一手支拐,一手捏著半支煙。

“連長你咋出來了?別淋著,你的傷口動不得,俺們應付得了這幾個鬼子。”老旦忙過去要扶他。楊鐵筠擺了下手。

“大薛畫個圖,讓我看看他們在哪。”

楊鐵筠的臉像打了黃蠟,半個月瘦去一圈,胳膊下的拐杖顫巍巍的。他哆嗦著擡起煙,費力地吸了口,吐煙卻很從容。他看著大薛在泥地上畫的圖,雨水從緊皺的眉頭流下。他的拐杖紮進泥裏,浮腫的獨腳泡在一個小水窪中。這一切並不妨礙他在思考,看了圖,他立刻說:“不是來找我們的,走得這麽暴露。但也不能放任他們,否則禍不旋踵。”他擡頭看了看天,舒展了眉頭說,“這雨天好,正好打個埋伏。”

“俺帶人去,你等消息。”老旦還是扶了他一下。他半個身子是涼的。

“抓兩個活口,咱們要想辦法出去,切記!”楊鐵筠盯著老旦。

弟兄們拿起槍,披上偽裝,一下子又變成軍人了。老旦在猶豫要不要帶上軍刀,見二子在往身上掛著手雷,竟緊張起來。見老旦在看他,二子苦笑了一下。老旦不明白他的苦笑,只點了點頭。女人們熄滅了爐火,拿出竹葉包好的菜團子。戰士們快步奔向蒼郁的大山,快拐過山坳的時候老旦回頭望去。阿鳳正站在竹房的台階上看著這邊。雨已停歇,烏雲卻還沒有散盡,幾縷單薄的陽光鉆過雲隙,落在松石嶺的山上樹上和水上,也落在阿鳳裸露的肩膀上,那兩條光潔的胳膊細長喜人,像板子村老人們說的能在月圓之夜成仙的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