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松石嶺的女人(第3/6頁)

老旦沒事就坐在他屋裏,等著和他說話。在醫院養傷的時候,老旦很留意醫護人員調理傷員的辦法,自己也體驗了個通透,過鬼門關的經歷,過了就忘不了。那些清洗傷口,囊腫排膿,以及放血降壓的活兒,多學到管用的皮毛。楊鐵筠的右腿流膿不止,惡臭難聞,老旦用小刀幫他放了放,再上一些女人熬制的草藥,傷口消腫加速,終於細了下去。這真是奇跡。要感謝那些女人們,她們精心研磨的土方定然起了作用。

屋外小雨綿綿,屋裏鴉雀無聲。楊鐵筠靠在顫巍巍的床邊,呆望著一屋子的戰士們,他的眼無神無彩,瞳仁裏仿佛只有沙子,隨時都可能散開一樣。老旦給他喝了一小碗溫水。楊鐵筠看到缺掉半截的腿,輕輕地戰栗著,死死地抓著床架子。

“咱們一共闖過來二十五個……這是山裏一個沒路的地兒,暫時安全的!”老旦盡量說得簡單,擔心初醒的楊鐵筠還犯迷糊。

“其他……一百多個弟兄……都沒過來?”楊鐵筠的聲音像變了個人,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它顫抖著,躲閃著,甚至帶著恐懼,這哪像楊鐵筠在說話呢?老旦見他抓著床架的手不停地抖,就抓住了,輕輕說:“大多都犧牲了……有十多個弟兄原本也突出來了,因為咱倆被炸翻了,二子和陳玉茗帶他們折回去救咱們,就沒回來幾個!”老旦越說聲音越低,微帶哽咽,他怎能忘了那一幕呦。

“弟兄們呐……”楊鐵筠輕嘆一聲,像是怕淚掉下來,就閉住了眼。

“連長,老哥,不說這些了,弟兄們沒個啥,打鬼子哪有不死人的?沒有你們倆,咱們又怎麽過得來?大夥怎麽舍得你們被鬼子捉去?二子哥見你們被炸翻了,他一下就跳車了,他跳了我就跳了,不少弟兄就都跳下去了……我們都等著你倆好了,領咱們回武漢呢!”黑牛又要哭了。

“好了黑牛,不說了,連長還累……”陳玉茗語氣鎮靜,他永遠是個不掉淚的。

二子悄悄鉆了進來,攥著只漂亮的山雞。他頭上結了疤,黑乎乎的像頂著條蜈蚣。二子也不言語,笑呵呵沖老旦和楊鐵筠舉起斷了脖子的山雞。老旦沖他笑了笑,楊鐵筠只點了點頭,又喝了口水問:“地圖呢?”

“給丟在半道上了。不過鄉親們可以做向導,她們是從咱到的那個村子逃出來的,在這裏躲鬼子,她們知道出去的路。”老旦見楊鐵筠這麽快就放下了自己的傷,立刻考慮任務了,對他更添幾分敬佩了。

“日軍有沒有跟進來?”

“跟進來了一些,山很大,估計暫時鉆不到這麽深。”老旦說。

“這些女人……”

“就是俺說的鄉親們。”

“哦……”楊鐵筠的臉色開始泛白,老旦立刻示意大家散開。

“要注意警戒,夜間不要起火……”楊鐵筠說完這話,眼見著要暈過去。老旦對大家揮了揮手,大家就退出去了。他輕輕攙著楊鐵筠躺下,聽見他長長出了口氣。

“我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在家鄉的田裏割了十幾畝水稻,一塊塊的,都是我自己割的……”楊鐵筠閉著眼說。老旦木然點著頭,不知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語。

山裏林密草深,日清夜靜,比起那恐怖的傷兵醫院,簡直是天國的日子。這裏吸口氣都像是營養,更別說到處都有的野果野菜。有傷的安心調養,沒傷的吃個膘肥。這麽愜意地待了半個多月,大夥精神振奮。幾個老兵深諳打獵,野豬野雞、山兔地鼠,連穿山甲都成了鍋裏的美味。女人們熬的草藥和各種粥湯也百喝不厭,養得士兵們紅光滿面。二子開始調笑幾個俊俏的女人,厚臉皮的傷兵故意賴在床上。老旦的皮就像錘不爛的土地,爛成那個樣子,竟也悄悄平復,胃口還越來越好。他只討厭這沒完沒了的雨,到處都濕漉漉的,襠裏永遠都不自在,一點不像板子村那般爽氣。二子每天穿條褲衩走來走去,和他說著哪個女人好看,哪個女人腳小,哪個女人的奶子最為圓潤;還說有女人給找來了山裏的野煙葉,等太陽出來曬曬就能抽了,另一個女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像你家隔壁的山西女人看她那爬灰的瘸腿公公。

二狗和大薛去外面摸情況,一大早跑回來,說出了山口便看見鬼子的大部隊在往西邊開拔,有很多飛機飛向武漢方向,看來狗日的飛機場又能用了。山口有鬼子的炮樓子,上面有重機槍,想從原路出去是不能的。老旦聽著心堵,想琢磨一陣再和楊鐵筠說。這麽個四邊不靠的地方,往哪邊去都是鬼子,這可如何是好?

梅雨季節,入夜天就變涼。一場雨下了一宿,就沒個完了,每天細刷子一樣掃拂著山林,雨絲隨風飄來擺去,時密時疏,把這山泡了個透,山上時不時有蓄積的水流沖將下來,下來的水幹凈透亮,帶著奇怪的絲絲香甜。老旦納悶這山這林,這麽沖下來的水,在板子村非黑即黃,只帶著惡心的土腥和驢馬的糞臭,哪裏能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