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沒了男人的村莊(第2/4頁)

“袁白先生說了,他會回來的。”翠兒自言自語道。她松開捂著火苗的雙手,屋裏一下子就亮堂起來了。

少了男子的村莊,照樣在清晨醒來。她聽著喜鵲的叫聲醒來,看見有根蹬著胖乎乎的腿,將窗戶紙捅了個拳頭大的洞,正流著口水、哼哼唧唧地看著外邊。翠兒一把揪了回來,有根見她醒了,咧嘴就笑了。翠兒給他換了尿布,胡亂擦去一晚的屎尿,挽起頭發就下炕去燒水。院子裏濕乎乎的,翠兒放好的大盆竟滿溢出來。她找出老旦炒好的面,加了點糖盛在碗裏,在等水開後放著晾的光景,她突然有些坐不住,就把有根關在房裏,臉也不洗就奔著村口去了。村口早站著好多人了,都是老人和女人,或站或蹲,或走或停,靜悄悄地朝著一個方向。老漢們的煙鍋辛辣無比,老婆子們的小腳步步蹣跚。還有那些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們湊成一團,戴著紅綠灰藍的頭巾,攏著手在小聲嘰喳些什麽。翠兒見她們趕集一樣擠在一起,反倒猶豫起來,就想回頭去了。一個爛絲瓜般的嗓門喊住了她,那是隔壁謝栓子的山西老婆。這婆娘生就一副夜貓看見耗子的眼神,當然不會放過她這個胖子。

既然被喚了,再走就顯得小氣。女人們又對她招起手,花花綠綠地吆喝著,她就只能走進那女人堆裏去了。多數娘們兒紅著眼,墜著蠶繭般的眼泡,泛著悲切的味道。她們本來像有很多話要說,湊到一起了卻個個低著頭,偶爾擡眼看一看霧蒙蒙的遠方,就做賊似的垂下。翠兒進來了,倒和沒她這人一樣,這氣氛與剛才全不搭調,一下子淡了下去,靜了下去,她們似乎等著她先說話,又像是等著她什麽也不說,她們只是想這麽站著,站著就是一切,而這一切也只是一起看著遠方嘆氣。翠兒聽見帶子河裏水流叮咚,聽見槐樹抽著嫩綠的芽,她知道一個春天來了,歲月即使漫長,老旦也將在另一個完美的日子回來,她有了這樣的信念,便無意像母雞樣和她們湊在一起相互慰藉,尤其是和山西女人站在一起。有根還等著她沖好炒面一勺勺地喂飽,毛驢還等著她撒上草料,那五畝地還等著她在太陽出來前去照看一下。她又看了一圈眾人,果然,幾個有半大孩子的都沒來,翠兒便惱火起來。

“翠兒你睡得好不?”山西女人問。

“啥好不好的?怎麽不都是睡?”翠兒沒好氣道。

“哎呀俺可睡不著,栓子走了像跑了魂似的。”山西女人誇張地遠望了一下。誰都知道前天她還和謝栓子從炕上打到村口,皆因為他給了河東來的綠寡婦一雙舊鞋。綠寡婦和謝栓子根本沒有一腿,因為綠寡婦和誰都沒有一腿,她說她是寡婦,但眾人都懷疑她是個嫁不出去的石女,老天爺沒給她勾引男人的本錢。謝栓子只是將一雙破了幾個洞的鞋給了她下地穿,山西女人就像喝了一缸醋似的跳了。

“聽說鬼子都和板凳差不多高,都是騎驢來的,一頓飯才吃半兩飯,哪能打得過咱的男人?”謝老四家的女人說。

“那不是吧?日本聽說在海上,怎麽能騎驢來呢?”郭二狗家的女人說。

“那有啥稀奇的,東洋人的驢說不定會遊水呢?俺聽別村兒的人說的。”謝老四的女人有些慍怒,扭過臉去了。

“俺家栓子人高馬大的,鬼子探不了便宜,撞在他手裏算他倒黴。”山西女人的嘴角揚起來,綠頭巾襯得半張臉都綠了。他家栓子還不如老旦一條腿粗壯,虧她能說是人高馬大。但翠兒無心和她爭這個,她可沒這閑工夫。

“俺回去了,灶上燒著水,有根餓了。”翠兒說完,對大家擠了笑,扭頭就往家走。

“翠兒,晌午俺去找你啊?咱商量一下這地怎麽種?”山西女人喊道。他們兩家的地挨著,男人走了,莊稼卻不能荒了,麥子就將破土而出,這的確是個問題。

翠兒應了一聲,一溜小跑回了家。水壺燒得呼呼的,她拿塊抹布將它拎起,晾了一下沖開兩碗炒面,一邊沖一邊用勺攪和著。炒面的香氣惹得有根大哭起來,翠兒忙推開門將他抱出來,走到石桌前坐下,哄著他,等著炒面慢慢變涼些。桂樹上長出很多嫩綠的枝丫,脆得令人心疼。而樹下那個被有根反復折騰的螞蟻窩,已經悄悄拱出一個孔,湧出黑油油的螞蟻。它們爭先恐後地爬滿樹下,找著它們喜歡的東西。

“旦兒啊,你要是回來了,我就再不打你巴掌了……”翠兒自言自語地說。

袁白先生被砸了一槍托後,半個腦袋疼了幾天,竟下不了地。這天一早他就把鱉怪推起來,讓他到村口井邊看看,看看井裏的水位到了多少,是清的還是濁的。他每天都讓鱉怪去看,也不知什麽意思。鱉怪忙跑去了,見那井水比昨日漲起老高,幾乎要冒出來,更比前些日不知清澈了多少,只是仿佛味道不對,聞著有股鐵銹的味兒。鱉怪起早口幹,就先喝了個飽,還沒回到院裏就開始肚痛,直接拐到豬圈蹲下了。這一蹲下就起不來,恨不得把心肝肚肺全拉出去,拉得下面那豬都惱了,一豬嘴拱上來,將躺下還沒豬長的鱉怪高高挑起,連人帶屎摔在墻上,鱉怪就此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