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進去了以後便有一個人表情古怪地看著我們,兩種表情在他臉上迅速交替,先是“來了”,後是“何必”,他臉上的每一條紋路動起來都像是拿來氣人的,於是虞嘯卿的臉色比進來前更加難看,只怕他真是虞嘯卿的克星,我路上那樣氣老虞都未遂,他剛和虞嘯卿打了個照面,老虞已經是一副找碴的神情。

張立憲在發呆,像我們去見一個並不是很熟的將死之人一樣。我則是個沒心沒肺的家夥,打量著他所處地這個小間,比我那個二乘二乘二的空間好多了,顯然整治他的人也發現整治他是沒什麽意義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張椅子,甚至還有一本書,我們進來時他正在看那本書。他今天穿得很松快,被卸掉了軍銜的軍裝掛在椅背上,穿著幹幹凈凈地配發汗衫,他半敞著胸口,露著脖子上掛的那顆幸運彈,氣色比按時去嗑藥那會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我:“……你他媽是待宰的豬吧?”

他哈哈大笑,而虞嘯卿回頭嚴厲地瞪了我一眼,顯然他做這麽大功夫來了這裏,不是為了方便我們鬥嘴。

虞嘯卿:“我來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不錯的。這些年仗打的,難得有人像我這麽狗運的,死之前還能有空想想事。”

虞嘯卿:“願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永遠也不要想通。四萬萬個腦袋拼出來地世界,有生有死地,每天都在變。做該做的想做地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幹嘛?學了你拿些土皇帝訂的規矩照人腦袋上瞎扣?你看我們張營長都被你逼成了什麽樣子?”

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讓你無法跟他生氣。而張立憲一直在怔怔地看著他,一被提到便趕緊做了個面無表情。

虞嘯卿:“我今天不是來和你鬥嘴。”

死啦死啦:“我知道。師座做你該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說過的胡話。”

虞嘯卿:“……你現在也知道你那天說的是胡話了?”

死啦死啦:“哪天?把我送進這裏來的那些話?不是胡話。”

我無心去聽他們兩人的爭論,我把手伸進了口袋,摸著口袋裏藏著的東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發顫,張立憲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裏我一定更像那個就要送去吃槍子的人。

而虞嘯卿在那裏忽然變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麽打哈哈!我對得起你!早幾天只要你認個錯我還救得回你,現在我已經被你逼得走投無路!”

死啦死啦:“我認錯。我那天是說滑了嘴。最要緊地話沒說,現在說了。希望師座揮師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時候想得起來。我們根本打不過共黨,三萬三十萬鐵甲,三百萬都會一潰如沙,我們會慘過南天門。”

那兩位又鬥上了牛,兩個腦袋幾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嘯卿對共黨什麽的並沒有那麽多的憤怒。他為之憤怒的是我的團長。

虞嘯卿:“你真地是共黨嗎?那我現在就告訴你,只要十萬鐵甲,我讓你做了死鬼還無黨無派。”

死啦死啦:“不是。我只是個不願意和你們一起伐異的同黨。打了太久的戰,打得你手一指我就會撲上去,就像我的一個朋友,我一說,狗肉,上——它就撲上去。我不想那樣。你想?”

張立憲望得很緊張,因為虞嘯卿幾乎是在掐著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沒有在聽,完全無心聽。現在虞嘯卿是背著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裏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張立憲的屋裏貓來的——我一直盯著虞嘯卿腰上地那枝手槍。

我的蠢計劃終將現形,它會讓我的團長笑掉大牙。拿刀換槍,拿虞嘯卿換回我的團長,然後我們逃進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做拖延,再拖下去我會覺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們。

而那兩個家夥仍在那裏做著爭執。世界上沒人能被另一個人說服。

死啦死啦:“……殺上癮了的總要被人殺,就像現在地日軍。錯一定輸給對。年青總會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青。我不喜歡盛氣淩人,可你我其實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黨。我不了解共黨,可不能因為不了解就大開殺戒——總算從殺場上退下來了,能象人一樣想事,我就這麽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樣衰老。”

虞嘯卿咆哮著,拳頭就快頂到了死啦死啦臉上:“衰老?!”

拳頭變了指尖,指著我和張立憲,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嚇了炸掉,我忙乎著把剛掏出來的刀子縮回袖筒。

虞嘯卿:“看看他們!這樣的青年我們有百萬之眾!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