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車在山野中駛行,這是西岸。但不是我們熟悉的西岸。

它沒有我們習慣地硝煙味道,反倒是越來越曲徑通幽。偶爾我能從林葉間掃見並不豪華但是清雅的山間小築,看得到火山石切築的院落,也聞得到硫黃的熱氣。

我一直在左顧右盼,有時就把手在死啦死啦眼前晃晃,他大概是嗑過太多藥了,這些天總有些睜眼瞎子才有的表情。後來我瞧見叢林裏有若隱若現的崗哨。

早聽說西岸有火山,天然溫泉可以讓人解乏甚至忘憂,我立刻生了帶小醉來散心的念頭,這個念頭更立刻地打消了,這裏有崗哨,是只有高官才能來的平民禁地。

車停下了,我們木然瞧著那片林子,它倒是蠻合適我們打日本人伏擊或者日本人打我們伏擊的——這是我們下意識的想法——然後我們跟著小猴進了林子。

林子裏圍著樹,用軍用帆布扯了幔子,小猴把我們帶進的是這裏。

小猴:“更衣。”

幾塊大白毛巾拿了過來,我們真是很久沒見過這麽白的毛巾了,伺候我們更衣的是軍人,可我們聽見很遙遠地傳來女人的笑聲。我終於開始有點赧然,不是因為脫,便脫作光屁股也沒什麽,是因為白毛巾襯在我們身上根本就是兩個乾坤。

我小聲地:“虞嘯卿這娃終於成唐基了。”

死啦死啦瞄了眼,小猴他們離我們很遠——看叫化子的爛黑皮襯在白毛巾上並不是多有趣地事情,於是他也哼哼哈哈地回應:“你說娘們?虞嘯卿再掉也掉不到這個地步。”

我:“走著瞧。”

死啦死啦:“走著瞧。”

小猴已經近來:“師座有請。”

於是我們就去見師座,跟上回裝在一架破飛機裏摔在緬甸一樣,上回裹的是花布,這回裹上白毛巾。

穿過那些迷宮一般的叢林小徑,很遠我們就看見虞嘯卿坐在一潭熱氣蒸騰的水眼裏,一個人,周圍並非沒有軍人。但離得他很遠——不僅是距離上,也是心理上——現在他那股子拒人三尺之外的氣場越來越強了。他低著頭,瞧著蒸汽裏飄著的一片樹葉,一樽大托盤在他身邊飄著,上邊放著酒壺和酒瓶,但他根本沒有去動地意思。他那張瘦臉象刀刻一樣,刻著孤獨自閉和更多地東西,裸著的膀子上有一條繃帶交纏地新傷。

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虞嘯卿,幾乎是我們下南天門的同時他就奔赴西線戰場,現在我們看見一張倍受折磨的臉。肩膀上還傷得不輕

傷成這樣的人不該泡在水裏,可這關我什麽事呢?讓他泡死好了。

我們又一次聽到女人的笑聲。這回還夾進了男人的笑聲。

虞嘯卿皺了眉,從水裏伸出一個指頭動了動,我都不知道他的部下是怎麽看見的,但他們就是看見了——他們怕是每一秒鐘都要盯著師座大人地舉動吧?

虞嘯卿:“什麽人?”

小猴:“是縣長家裏的……”

虞嘯卿用不著等到聽完:“叉。”

什麽疑慮都沒有,小猴立刻招幾個兵去了,沒一會我們就聽見男人地呼痛聲以及女人的驚叫聲。然後立刻安靜了,相信小猴一定是一絲不芶把人叉走的。

虞嘯卿:“他倆留下,你們都走。”

於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和死啦死啦扯著毛巾傻子一樣站在那裏。虞嘯卿看著水面,不吭氣,撥開那片他已經看了很久的樹葉。

他有了權力,從東岸到西岸,現在軍長也要讓他鋒芒。他很難過,可在他一生中最難過的幾個月裏他的仕途走得超過以往地十年,可他還是很難受……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虞嘯卿:“能下來嗎?我是請你們來洗澡。不是請你們來看我洗澡。”

死啦死啦用手在胳臂上搓了搓,黑泥成條地下落,這是他不下水的原因。

虞嘯卿:“半小時前我比你還來得臟,我剛從前沿回來。”

死啦死啦仍然在猶豫,我就更不用提。不,不是不好意思,我們才不是嫌自己臟——而虞嘯卿也知道,他用眼角都瞟得出來。

虞嘯卿:“我也討厭這裏,看慣了血和土,這裏就綠得刺眼——可我想找個能和你們坦誠相見的地方。”他從水裏站了起來。以便我們彼此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身上也不缺傷痕。彈片咬到我的時候,也不會覺得這人是一身虛肥臃腫的死肉。好了。現在我們都一樣了,傷痕就是軍銜和勛章。”

後來他瞧了瞧我們,微笑:“哦,你們倆的痕都多過了我,那你倆位今天就是我的上峰——下來下來,我的上峰,地方不怎麽樣,可是水很幹凈,如果你們不嫌我剛才在這裏泡下了六斤老泥。”

那就卻不過了,我猶猶豫豫地走近了一點,死啦死啦在水眼邊坐下,拿人家的洗澡水泡他的腳丫子,一個一個腳丫子地泡,舒服得直嘆氣——我知道他存心在惹人生氣,虞嘯卿也知道,虞嘯卿斜眼瞧著他,很久不見虞嘯卿這麽瞧他了,又好氣又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