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2/13頁)

虞嘯卿:“我建議你把自己整個泡進來,要泡透了,要出一身透汗。可以清毒的。你最近很需要清毒。”

死啦死啦一下子被定格在那裏了,他歪著頭,兩只手還在自己腳巴丫子上頭,虞嘯卿很友好地看著他,他們倆關系最好的時候虞嘯卿都沒這麽友好的。

那表示他對死啦死啦最近幹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如果他仍是以前的虞嘯卿,謀殺他下屬的人早已被抄斬滿門。

於是死啦死啦再也不調皮了,撲通下水,把自己淹了個沒頂,良久後從托盤那頭露出了他的腦袋。

然後虞嘯卿便瞧著我:“你呢?”

我規規矩矩下了水,把自己泡在裏邊。

我們一聲不吭地把自己泡在水裏,有時劃動一下胳臂,讓自己更直接地感覺到熱流。我們連熱水澡都罕有洗過,更不要說溫泉,化去的恐怕不止是我們身上的老泥,還有我們自己。

虞嘯卿平和地看著。看來他今天決定做個平和地主人了,他伸手把那樽船一樣漂在我們中間地托盤拖了過來,把酒給斟上。

虞嘯卿:“怎麽樣?還非得要我軟硬兼施地弄下來。”

他是對我們兩個人說的,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無視我。

我聲音都泡得有點發顫:“……舒服。”

死啦死啦眯縫著眼:“死了也不過如此吧?”

虞嘯卿沒好氣地瞧了瞧他:“我決定從西線回來一趟時約的你們,是在西線戰場上打地電話,我可以不見鈞座,可得見你們。你們送我去的西線,我這是第一次回東岸。”

死啦死啦反對:“不是送,是攔路求情。”

虞嘯卿恐怕也明白了只要順著死啦死啦的說道。那便永遠不要回來了,今天他很堅持。或者說現在他更聰明了。他拍了一下肩上裹著的繃帶,讓話題回到原軌:“彈片從這裏進去,後邊出來,半個軍傳聞我已經殉國,可也沒回東岸——因為我這麽想,我欠了債。我回來的話就得還你的債。”

死啦死啦:“……你沒欠債。這種話不好亂說,說多了自己當真。”

虞嘯卿:“當到按時定量去喝老鼠藥的地步?那你倒不用擔心,不會。”

他們倆又杠上了,就算隔著蒸騰的熱氣,照舊咄咄逼人地瞪視,最後虞嘯卿攤了攤手,作罷。

虞嘯卿:“前方正緊,我不會無聊到折回來還債。債可以打完仗再還。我回來,是因為烽火連天,你兩位大有可為。很用得上。”

在熱水裏泡得松散了的肌肉又繃緊了。有什麽辦法?多少年地打下來,我們聽見戰爭二字起的已經是生理反應。死啦死啦在水裏猛然哆嗦了一下,是那種汗毛孔都豎將起來地哆嗦,在一池熱水中還能這樣……他沒得救了。

虞嘯卿便很有趣地看著他:“你哆嗦了。可不是害怕。”

死啦死啦:“……就是害怕。”

虞嘯卿:“害怕的是什麽咱們權且不說吧,我只是保證。你無需再打南天門。”他猛一伸手,如同要給死啦死啦一個耳光,但他是把水抄了死啦死啦滿臉,然後他沖了過去,抓著死啦死啦地頭發,把他的頭摁進水裏。摁進水裏。再拔出來,再摁進去——我想幫我的團長。可我發現虞嘯卿的舉動介乎嬉戲和當頭棒喝之前,至少他自己這樣覺得。

虞嘯卿:“軍人馬革裹屍,死得其所。戰死沙場,亦我所願。”他淘米似地把死啦死啦的一顆頭往水裏抄,後者幾乎不反抗:“可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廢。”

他最後一次把那顆腦袋從水裏拔出來,推開。死啦死啦退到了池邊,抹著臉,大口地喘著氣——虞嘯卿看著他,戲謔的成份完全沒有了,那張臉成了鐵鑄地。

虞嘯卿:“在南天門上時你也許為我痛心,現在我看你痛心,是你的十倍。”他一個耳光摔了過去:“你是我最信的人。”

死啦死啦死樣活氣的,挨了也就挨了,他拿熱水洗自己剛挨過的臉。虞嘯卿不介意,他退回了池中,那地方更適合談他縱橫捭闔的夢想。

虞嘯卿:“如果你的炮灰們還在,將是虞某人麾下最最輝煌的鐵軍,數千鐵甲,敢敵十萬虎狼。”

我:“師座。從來沒有過數千鐵甲,只有數千個曾是人垢子兵渣子的死人。”

虞嘯卿歪頭看了看我,像是在琢磨是不是該把我這麽光著扔出去,但最後他只是揮了揮手:“他們會回來。回來後我會讓他們成為鐵甲,而且不是數千,是數萬,數十萬。”

得了,他們不可能回來,因為我們親眼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了。我咬了嘴唇,不再說話,虞嘯卿說的只是個數目字,數目字當然可以回來。

虞嘯卿:“我不會看錯,這裏有三個人,每個人的血都熱得夠把這池溫湯煮沸。”他猛一下指著我:“連你也是一樣,挨打太久了,連你也想做揍人的那個——英吉利現在終於解了他們的倒懸,美利堅的生產機器也已全面開動,你們再不會受窘……不,不僅僅是不受窘,你們是不是瞧一身洋貨的駐印軍眼熱?想不想讓他們望塵莫及?你們想不想坐在長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幾裏地外就把敵軍的坦克打作廢鐵?你們身後上百輛同樣的坦克都歸你指揮,一百五十五毫米的長程湯姆和野馬式戰鬥機給你們提供支援。你們的士兵永遠不會再挨餓受凍,在你們曾經被趕成兔子他爹的國土上用噴火器和自動步槍殲滅敵軍,我們用火箭筒、重機槍和八十一毫米迫擊炮對付敵人的工事,我們讓每一寸的故土灑上敵人的血,再去親著土地,告訴故土,我們終於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