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和阿譯空空落落地走過巷道,我們心裏邊想著我們帶不回來地不辣,於是腳步聲聽來也是空空落落。

阿譯怔怔的,好像他把半拉心也留在哪裏了,倒未見得是不辣。不辣對他倒更像很多同樣不親不近之人的代言——只是那許多人加一起對他來說就成了世界。

阿譯:“不辣他……”

我惡聲惡氣地駁回去:“別說不辣。”

但是過了一會我自己倒開始笑。我笑得都有點失控,只好靠在了墻上。阿譯驚訝地看著我。雖然都不知道在笑什麽他已經忍不住要笑了,他就是這麽個易受感染的家夥。

阿譯就也笑得說話都斷斷續續地:“怎、怎麽啦?”

我:“不、不辣呀!”

阿譯就再笑不出來了:“……他有什麽好笑的。”

我:“蹦啊,他用蹦地。“我蹦著,真是丟人,我也小蹦兩年了,卻沒一個新失腿的人蹦得了無掛礙:“蹦回去。蹦過雲南,蹦段四川,蹦過貴州,再蹦到湖南。路上就有個小姑娘跟他說了,叔叔一起踢毽子吧。”

阿譯就笑嗆了直咳嗽,他倒是個好聽眾,雖然在他那裏從來看不到真正的高興:“不是不說不辣嗎?”

我:“如果能說得笑起來你就只管說。”

阿譯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會,但是不再抑郁了:“我做不來……不過煩啦,我覺得我不對。

我多少訝異地瞧了眼他,因為他叫煩啦而非孟煩了的時候實在寥寥無幾:“只有虞嘯卿那樣人才會覺得自己總對。”

阿譯:“謝謝啦。我還以為你一定要說你什麽時候對過呢。“我瞄著他,他就有些憂心忡忡的,可臉上還帶點沒褪去的笑紋:“我是說,那麽多人沒了,死地死,傷地傷,可我心裏居然還暗暗地高興……我是說,我還是沒做對一件事,可你們終於接受我了……我居然為這個高興。”

我沒好氣地看了看他。

阿譯:“你要說我沒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過,都打磨沒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還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們這樣的朋友了。”

我很想說什麽,最後我只是學著死啦死啦嚷嚷起來:“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鐵拐李,拐起來。”

阿譯就憂憂喜喜地跟著:“去哪?”

我:“迷龍家。“阿譯地腳步立刻遲疑起來,我悻悻地:“不說是朋友嗎?”

這種話逼不住炮灰團的任何人,除了阿譯,我就瞧著他的步履又堅決起來,我倒真有點佩服他。

我:“不辣住的地方……別告訴死啦死啦。”

阿譯愣了一下:“為什麽?他不會對那個日本人怎麽樣的。我知道。”

我:“可他會把不辣弄回我們中間的,他有的是見鬼的辦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經自由了。”

後來我們再沒說什麽。

我們一路沉默著,我看著天,阿譯望著地,我們已經快近迷龍的家了,我們聽見一個響亮的幹嘔聲,我們因此往岔道裏側目了一下,一個人——不如說一個人團子——拱在一堆破爛裏,那嘔吐聲著實讓人皺眉兼之想要掩耳。

我:“誰家飯吃這麽早?現在就喝多了?”

阿譯不樂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過那個岔口,然後聽見從那岔巷裏發一聲非人的低嚎,那聲音又熟又不熟,是一條正被燒烤的嗓子裏擠出來的,“幫我!”

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發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譯叫的是“團長!”,但我們往下的反應是一樣的,我們手忙腳亂地跑進了那條岔巷裏。

於是我們就看見那家夥了,團在一堆破爛中間,跪著,把自己的頭死死頂在墻上,他一邊在死命摳著自己的喉嚨,幾乎把自己的整只手都塞進了喉嚨裏。我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聞著一股子奇怪的異味,只能傻瞪著,他已經根本吐不出什麽來了,終於摳出一口,是帶血的胃液。

我們終於有反應的時候就是像對一個醉鬼一樣的,阿譯不得要領地拍打他的背,而我會對任何喝成這樣的人表示鄙夷。

我:“你……用得著喝成這樣嗎?”

那小子把顆神智不清的頭頂在墻上,卻仍沒忘扯著爛嗓子沖我咆哮:“不幫忙就走人!”

我:“幫你幫你!——怎麽幫?!”

死啦死啦:“……水!”

我攤攤手走開,那就找水吧。

死啦死啦:“……很多水!”

我:“夠你在肚子裏養塘魚。”

我用從老鄉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過來時,死啦死啦就真讓我有點發傻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毫無必要地扒拉開阿譯,又毫無必要地扒開我。他的眼睛裏全無醉意,但是很瘋狂。

然後他家夥扒拉在水桶旁邊,我裝了半桶的結果是他脖子再押長兩倍也夠不著水面,於是他把整個桶端了起來,我們以為他要倒自己頭上,可他卻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裏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