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被那挺機槍收拾得在壕溝裏做盲目的爬行,被封入一個死角,我確定我下一步就是成為一個漏勺。轟然的爆炸聲。火線移開了,那感覺就像一條巨蛇在舔到了你的時候轉身它向。

因此我注意到了投彈的迷龍,他並不是為了救我,他正甩手飛出了第二個手榴彈,對地堡裏的日軍全無殺傷力,只是炸起保命的煙塵。

於是我在一片混亂中注意到那兩個家夥,不知道他們打了什麽商量。豆餅暈乎乎地躍出了壕溝,在煙塵中蹲下,他身上的負荷壓得他的蹲成了趔趄,於是最後他是坐在地上的,盡量坐直了,好用肩膀承接迷龍擡起來往他肩膀上壓下的馬克沁。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後果。

迷龍已經開火了,豆餅扶不住——那可是輕裝甲都能穿透的馬克沁,豆餅抖得像踩了電門一樣,第一個連射全甩到暗堡上方去了。

我撲了過去。想制止這個瘋狂的嘗試,“瘋啦?!這不是捷克式!”

迷龍只管鬼叫:“幫忙!幫忙!”

我幫他鬼的忙,我只想把豆餅拖將下來,實際上第一個短點射他就暈菜了。那個暈忽忽的家夥流著眼淚,並不是出自悲壯或者激昂。因為他同時還流著鼻涕,那都是被震出來的,我毫不懷疑他同時也尿了褲子。

暈忽忽的豆餅像在呻吟,又像在求救:“迷龍哥……迷龍哥……”

迷龍在嚎叫,也像在求救:“幫忙!幫忙!”

我能說什麽呢?爆炸的煙塵正在散去,暗堡裏的火舌正向這邊卷了過來。我幫他們托著彈鏈。以便迷龍打出可以震碎他那人肉槍架的持續射擊。迷龍開火,震顫的彈著點偏到了暗堡右邊。

迷龍:“你他媽的太不穩當!”

豆餅在粗得像炮的槍筒子底下哭嚎。一點也不壯烈,你把一個叫花子打急了也會這樣。他一邊揮灑著眼淚和鼻涕,在槍筒上架上了兩只手玩命往下拉,把後座和震動完全作用於自己身上。

我們三人在九二重機的火舌已經舔到豆餅身邊時恢復了射擊,帆布彈鏈在我手上跳躍著,彈殼冰雹般地迸飛。豆餅不再叫了,每分鐘六百五十發送出去的強裝藥子彈讓他抖得像風中的殘草,他迅速被槍煙熏成了一個活鬼,但可以肯定煙熏對他絕非最要命的傷害,我至少肯定他這輩子再也不要想聽見任何東西了。我們也不再叫了,這樣全無間隙的射擊讓我們身邊的土層都在震顫,我們現在的心跳頻率和機槍聲同步。

彈雨終於鉆進了那處陰險的暗堡射孔,九二重機迅速啞然,但我們仍在射擊,那裏邊不管有多少人一定被打成篩子了,我們還在射擊,暗堡裏開始爆炸,它想必堆積了小山一樣的彈藥,現在它炸得像是用盆子罩住了的節日煙花。

一個短點射從我們頭上削過,那是死啦死啦幹的,他已經只好用這種辦法來讓我們注意:“省點著用!”

我們終於停止了射擊,迷龍把那挺冒著蒸汽和余煙的玩意從豆餅肩上掀下來,我想去幫豆餅,但他自己緩慢但是穩當地從壕溝沿爬了下來,他轉過了身,那張臉如同剛從灶眼裏爬出的小鬼,煙熏火燎,露著眼白和牙白,但除了幾條燙傷熾傷外沒有更多的傷痕,這真讓我高興,以後我會試著相信奇跡。

可我不該摸他臉的,我摸了他的臉,血從他的口鼻和耳孔裏一齊奔流了出來。

我啞住了,啞了很久。“豆餅……豆餅?”我聽見我這樣毫無底氣的聲音。迷龍在我身後啞然著,審度地看著這一切。我真恨他。

那孩子並沒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和我們的變化,他現在大概是什麽都感覺不到了。“我要歇歇。”他這樣遲緩而茫然地告訴我們,並試圖從我們身邊走過。

迷龍:“歇歇——歇歇!”

他現在醒來了,大刀闊斧地幫著豆餅從身上卸他背的東西,我也幫著卸,那幾乎墜死了我們的份量真讓人心碎,光十幾斤重的彈鏈他就背了四條,他背著的東西一定遠遠超過了他的體重,他在我們從沒有正眼瞧他的情況下背了這麽多。

豆餅:“我要走了。我要回去。”

卸掉了重負之後他反倒打晃,像個被卸了壓艙物就要飄走的熱氣球。我們集體誤會了他的意思。我們殷勤地給他讓開道。

迷龍:“歇歇。趕緊歇歇。”

我:“歇歇歇歇……救護兵!”

師部派的救護兵一定忙死了,這麽一小會兒已經有這麽多人來耗他的醫藥箱。但我還是看著他從霧氣和硝煙中向我們跑過來。我掉過頭去找我們的傷員,看見他正吃力地爬過溝沿,他站在溝沿上看著一片霧氣茫茫,雖然我們知道那個方向就是怒江和禪達,可我們看不見。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見的表情,看得見他就向那裏邁開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