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11頁)

我沖沖地過去,悲傷而瘋狂,驚得狗肉擡了頭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夥用脊背對著我說說話了:“不要發神經。”

我沒法不發神經:“你想怎麽打?怎麽打?”

他毫不驚訝地看我一眼,“你其實不想知道,斷子絕孫的打法。對對面怎麽陰損也不叫斷子絕孫的,我說的是我們斷子絕孫。”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麽打——我來告訴你,我看見死人。”

死啦死啦:“說過啦。”

我:“他們拿眼睛跟我說,我在心裏聽見。他們說,別過來。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說過了。”

我:“他們還說,打過來。別死,打過來。他們很驕傲。他們回不去。可把什麽都還幹凈了,他們不虧不欠,都已經盡命而為——這我沒跟你說,他們說打過來。”

死啦死啦安靜地看著我,嘆了口氣。

我:“還了這筆債吧,照你說的做。我憋屈夠了。這筆債賴不掉了,沒什麽該做不該做的。我們在這了,看見了,在它中間活著,它找上我們了。”

死啦死啦:“……終歸虛妄。”

我:“什麽虛妄?鬼神之說我說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說的是我的同袍。與子同袍,豈曰無衣。”

死啦死啦:“你現在出去。擡頭。找塊雲,你覺得它像極了你在禪達的相好。過會你再看。就覺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終歸虛妄,你沒定性,沒準繩,並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沒站腳地方,你沒數,可我要想的是這整團人到底往哪裏去,你是不是看見了死人跟我怎麽做沒相幹。”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傷也被氣惱和絕望,諸如此類的話他不是沒跟我說過,但不是說在郝獸醫死了之後。他窩在那裏,看來我如果願意可以給他一下,只是什麽也改變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我回頭,先看見虞嘯卿,他仍拉著他的刀,然後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麽信息也不給你的和氣生財臉,他們身後跟著他們的那幫年少輕狂的精銳們,今天他們看起來不那麽輕狂了,因為都瘸著,尤以張立憲同學瘸得厲害,看來師座的軍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並無怨恨,那是虞師座要打的,所以他們認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讓他站起來,然後虞嘯卿已經到了面前。他收拾過自己,不像上回那麽憔悴,和我有點像我是病態的瘋狂,他是病態的狂熱。

虞嘯卿:“又給你團送來車彈藥。我把自己也捎過來。”

死啦死啦:“謝師座……”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個地方。

虞嘯卿:“你告訴我怎麽打。”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們泥雕木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了一個遍一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臉上終於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軍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嘯卿:“什麽時候回來?”

死啦死啦:“……也許不回來。”

於是我跟隨著我的團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裏跪著空氣,他的手下們環護著他,瞪著空氣。

我們在郝獸醫做醫療站的草棚裏整理郝獸醫的屍體,我們把他放在床上,鄰床的傷員癡呆地看著他,而一幅發灰的蚊帳是我們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於白色的東西,我們用它把郝獸醫包裹了,連同他的旱煙袋,和不辣拿著的那些零碎一起裹進去。

迷龍在豆餅的幫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這真是做給死人的,而不是做給他的未來,所以迷龍看起來悲傷得有氣無力。

有時我們會看看棚子外邊,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說他心不在焉地跟著狗肉,被遛。

在這裏的人都問心有愧,所以我們無心把郝老頭的下葬弄成儀式或鬧劇,沒有隆重到非得團座主持的葬禮,葬在一個不會落炮彈的地方,足矣。所以我的團長是在逃避,虞嘯卿一刀刀都砍在了點上,他只好逃避。

我們把白色的獸醫連板擡放進棺材裏,我們看著那個白色的人體。

白色的軀體已經成了黑色的土丘,我們對著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個木牌子釘了下去:少尉軍醫郝西川之墓,陜西西安。喪門星不知從哪搞了把冥紙,迎風一灑,他不灑還好,他一灑實在是寒磣得讓我們想哭哭不出來。

像所有的葬禮一樣,刻板,單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個活著的人心裏空空落落。

我們就站在那裏空空落落。

喪門星:“……可不要下雨,一澆全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