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阿譯占領著墳頭,迷龍把自己擔在墳上,我靠在墳尾,三條山寒瘴氣沒能整死的賤命沉沉地睡著。

像我們一樣不畏山寒的還有蚊子,我一片惺忪地打死叮在臉上的一只蚊子,一片惺忪地看看那一手血,一片惺忪地把迷龍的一條腿拽過來一點,抱在懷裏那總是件能取暖的工具——然後我又一片惺忪地睡去。

我們三個,三個都見過,也都經過被熾熱燃燒成灰,我們都怕熱。我們三個在郝老頭的新窩裏睡了一夜,老頭子家裏又清涼,又溫暖。讓我記一輩子的那件事在天最黑的時候,也是睡意最濃的時候發生。

猛然的尖叫,就在身邊,又像在地底,撕裂著空氣傳來。我抽了筋一樣地彈起來去摸我並不存在的武器,迷龍從墳頭上摔了下來,再爬起來時抓了一塊石頭——然後我們瞪著阿譯。

阿譯還在尖叫,瞪著眼,但是眼裏是虛無的,他什麽也沒有看見——只是尖叫,不是一聲,而是長得我覺得他要把自己嗓子喊破,把自己耳膜都撕裂扯碎的尖叫,像小孩,像女人,像動物,但就是不像阿譯——一個總也是上過殺場的成年男人。

他仍在他的夢魘之中,那夢魘強烈到我們都以為我們也在他的夢魘之中。繁星如塵,可我們卻恐慌無限。

迷龍終於一個巴掌摔了過去,但連打斷他的嘶吼都沒能做到。我沖過去,再這樣我真要瘋了,我猛力地搖晃他,“醒來!別做夢啦!別夢啦!——你在做夢!”

我聲音大得都比得上他的尖叫了,阿譯終於歇止,看著我們,他是從一個夢境跌入另一個夢境,我看他的眼神幾乎看不出哪一個更好,哪一個更壞——他幾乎意識不到剛發出那樣非人的尖叫,意識不到真好,我真羨慕。

阿譯現在終於看得見我們了,但是,仍然一他是那樣一個來自墳墓裏的腔調,已經被嚇丟了三魂六魄的腔調,冰冷的腔調,“我夢見我們。”

迷龍很悻悻,我也一樣,我們現在大概還有一半的魂被他嚇飄在外邊。

迷龍:“除了上海和我們,你還能夢見誰們啊?”

阿譯:“我夢見我們死了,全都死了。”

我:“閉嘴。”

阿譯:“不閉嘴,我夢見死了,什麽也沒夢見,就是夢見死了。就是想說話,可什麽也說不出來。什麽都沒變,可就是什麽也做不了,就剩全心全意地想著,我們已經死了。”

我:“閉……”

我忽然有些失聲,因為我看見在阿譯的身後,一個人影,看著我,什麽也沒做,就是看著我,就是對阿譯的話表示贊同——郝獸醫,一閃即沒的郝獸醫。

迷龍比我先付諸行動,他死死地掩住阿譯的口鼻,直到阿譯因窒息而掙紮。

迷龍:“死了沒?活的才需要喘氣!你個熊樣!煩啦,整死他!”

我回過頭,我有阿譯一樣的表情,我仔細地盯著阿譯的眼睛,那不是噩夢驚嚇,而是被過去和未來。

而阿譯直愣愣地看著我:“……你沒死。”

我:“……別說了”

阿譯:“我們都死了,只有你活著。我們死了,全心全意地想著我們死了,你活著,全心全意地想著我們。”

我:“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我成功地接續上了阿譯的尖叫,以致把迷龍又一次鬧蒙了,所以他沒有制止我往下的行動一我摸到了阿譯的手指,用力地扳他。

我:“痛嗎?!活人會痛的!”

阿譯:“……不痛。”

他嚇到我了,把我快嚇瘋了,我於是更用力地扳。

我:“痛嗎?!”

我聽見啪的一聲,我們都聽見,而阿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阿譯:“……折了。”

迷龍:“……我說大哥,有個老被我揍的龜孫子說,鬧著玩不能摳眼珠子。”

我很慶幸聽到一頭牛沖過來,那至少可以證明我並不是和兩個,不,三個死人在一起一麥克魯漢,一身睡衣,抓著他的卡賓槍沖了過來,遠遠地跟著,也畏縮著,赤手空拳一條襯褲並打算隨時三十六計的柯林斯。

麥克魯漢:“上帝啊!你們在幹什麽?”

我在發木,迷龍在發傻,阿譯捏著他的手指頭替我們回答:“葬禮。”

麥克魯漢:“我以為會看到地上裂開了縫。幾百萬個日本鬼從裏邊沖出來——順便問一句,和死人一起睡是中國的葬禮習俗嗎?”

阿譯:“是的。”

麥克魯漢:“我覺得不錯。順便再說一句,我看見我的威士忌,它空了。”

我在發木,迷龍在發傻,阿譯捏著他的手指,沒聽見一樣。麥克魯漢對墳墓劃了個十字,牢騷滿腹地回去睡眠,柯林斯遠遠地也不知對墳墓還是對我們招了招手。心安理得地回去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