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11頁)

我和迷龍用繩子從峭壁上縫下,幽深地涼氣從我們剛踏足地江岸灘塗浸了上來,我們在石礫和淙淙的流水之間尋找,槍聲還在我們頭上地山谷間零星的響著。

後來我用一個嘶啞的嗓子向迷龍叫喚:“找著啦!”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那個俯臥在石礫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軟塌塌地手,我不敢把他翻過來,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臉我就會坍塌。迷龍看來和我有同樣想法。他跪在郝獸醫的腳邊,手足無措地觸摸著那具身體。

迷龍:“怎麽辦?怎麽辦?”

我們用繩子穿繞好郝老頭兒的肋背,然後對峭壁之上放了三槍。

上邊的人開始拉拽,於是我們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面,我們不想看著一個已死的人軟綿綿地立直,然後升起。但是老頭的腳面蹭到了迷龍的臉,於是迷龍忍不住擡頭看著,後來他拉了我一把。我搖頭,他捅我——他要我一起看。

於是我也仰了頭看著。

後來我們用繩子把獸醫縋上去。他被繩子勒得張開了雙臂,像個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著日光,和初升的太陽一起照射著仰望的我和迷龍。

我們呆呆地看著郝獸醫冉冉升起,和太陽成為一體。他像在飛翔,用郝獸醫式的緩慢速度升入天際。

迷龍:“……”

他對著那個搖曳的身影跪了下來,然後哭了。我又好氣又好笑又好哭,對著迷龍的屁股猛踢了一腳,然後我看著郝獸醫,郝獸醫低垂著頭。在進入天堂之前悲傷而溫和地看著我。

我覺得三魂六魄一起飄逝,我呆了。

我看著老頭一點點升入陽光。升入陰暗如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純真之地——誰說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龍一腳,於是迷龍的嗚咽變成了嚎啕。

於是我也哭了。

我翻騰著這小洞裏曾屬於郝獸醫的那個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讓我犯一會愣:針線、破布頭子、線團、瓶瓶罐罐、舊報紙、煙盒、一塊塊漚爛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諸如此類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進了一個揀破爛為生的家中,但每當我想明白這件東西是用來做什麽用途時,便要再忍一會眼淚,每當我看見我覺得老頭會想帶走的東西,便把它挑揀出來。

後來我看著一封信發愣,在郝獸醫的破爛中,這封信算是較新的。所以我很輕易就從那些破紙頭中間把它挑揀了出來。

這信來自獸醫之子的同僚,幾月前他們所在部隊公然投敵。獸醫之子不從。被陣前槍決。死則死矣,連小勝都沒得半個。

我坐了下來,不辣從我身邊經過。

不辣:“煩啦,老頭子有麽子東西要帶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來的幾張舊照片下,有一個孩子的照片,有這個孩子長大了軍裝的照片,有郝獸醫亡妻的照片,有郝獸醫壯年時的照片,發黃了,相片上的人端著架子,像是畫的,像是假的。

我:“這些。這些要帶走的。”

不辣:“給我。”

他拿了東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張紙頭,“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會兒,把它團了,塞進嘴裏,吃掉。

這是我開過最惡毒的玩笑,惡毒到我做夢都會被自己的惡毒嚇醒。我現在知道郝獸醫真是傷心死的,當他頭抵在樹上的時候就已經死去,“我真是傷心死的”,他這麽說。死者在對活人說一件既成事實。

是什麽讓我成了一條談笑風生的毒蛇呢?什麽時候?

我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我們的戰壕,我想去見個人,見到他我也許就不用在驚詫和懊悔中如此無力。我撞到了迷龍,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個躬。

我:“對不起,迷龍。”

迷龍:“幹啥玩意?”

我繼續往前晃著,不辣在壕溝的拐角偷看著照片,發著呆,我把他扳過來時他忙著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對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進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譯正從那裏邊鉆出來,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譯被嚇了一跳,這樣的親近一定會讓他有受傷害的聯想。

我:“對不起,阿譯,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

阿譯又嚇了一跳,但是他比別人好點。他至少會注意到我的瀕臨崩潰,於是他勇敢地驚喜地也大聲地:“怎麽啦?孟煩了?我能幫你忙嗎?”

我甩開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終於找到我避風的巢穴,我一頭紮進我的防炮洞——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著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裏坐成陰暗的一團。

他的人很殘破,於是他成了我們殘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們拔出泥沼的人。我現在終於能確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