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5/11頁)

張立憲:“師座,您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

虞嘯卿:“明知用人,你們在做什麽?”他讓就要拖人的警衛停了:“禁閉暫免,每人去自領十記軍棍。”

張立憲:“他們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帶的頭。”

虞嘯卿:“你是二十記。”

張立憲:“是。”

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嘯卿便看著我們,確切說,看著死啦死啦,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上大眼對小眼地看著。

虞嘯卿:“你告訴我。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死啦死啦:“……沒有。”

虞嘯卿:“有的。我壓根沒說是什麽事的辦法,炒雞蛋的辦法?或者治腳氣的辦法?你就回我一個沒有——有的。”

死啦死啦:“……沒有。”

於是虞嘯卿在他拉著的刀上找了找支點,然後跪了下來。

虞嘯卿:“在這裏見上,不是碰巧。五個小時前我想打穿自己腦袋,連槍都被人下了。然後到處找你——我從祭旗坡找過來的。”

我們一片死寂,連驚訝都忘掉了。

虞嘯卿一夜煎熬。於是自殺,自殺未遂,於是靈光閃現,然後滿禪達找一個該死不死的人。目高於頂沒削掉他的智慧,我們所在的世界從不缺少人精。

我不再瞪著虞嘯卿了。反正最不可能的事他也做了。我只關注著死啦死啦的後腦勺,我看著那個後腦勺一點一點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來。

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墻。我沒有辦法。”

然後他從虞嘯卿身邊走過,他沒有去看虞嘯卿的勇氣。也更不會有扶虞嘯卿起來的勇氣。我們耷拉著頭,用做賊一樣的步履從我們的師座身邊走過。

被我們留在院子裏的人們如同凝固。

我們灰溜溜地走過釘子巷,虞嘯卿的小小車隊也灰溜溜地停在外邊。我們看見讓我們非常驚詫的一景:唐基和郝獸醫坐在虞嘯卿座車的後座上,郝老頭兒仰著天,把一顆腦袋在靠背上橫擔,他哭得不像個樣子。唐基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一只手拿著他想給郝老頭用郝老頭卻從沒用過的手絹——老郝已經用習慣了衣袖和衣擺,譬如現在。

我:“……郝老頭怎麽來啦?”

死啦死啦:“送我來的。我讓他等在外邊。”

我們心情都有點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們都不想說話。

迷龍:“個老笨蛋,咋和那麽個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

沒人能回答他,我們都是在低語,你可以對一個半吊子軍醫的傷慟表示奇怪,但絕不敢對一個副師座的言行表示懷疑。我們低眉順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過,低眉順眼地離開。

唐基很難得地沒有眼觀六路,專注於他身邊那個同齡者的傷慟,並且我們發現這又是個方言怪,他和郝老頭掰陜西話:“……莫事啦,莫事。老漢,老哥哥。人生一世,彈指一回。有什麽懂不得的?你我不過是分坐了兩趟車,你坐了牛車,我坐了汽車,可坐車的不還是個人,不還都是從娃娃坐到老漢?”

郝獸醫就只是仰著,本想少流淚,結果多流淚:“……莫得啦,都莫得啦。”

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話反過來講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講嘞,越講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聽,我不好陪你哭。”

郝獸醫:“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謝謝,謝謝副師座。”

唐基:“我日他媽的副師座。”

我們快速地從車前走過,我們又想聽,又不敢聽,而且唐基已經注意到我們。

我們想迅速離開這裏,迷龍不辣小醉也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就他們的本能,都能嗅出來氣氛的怪異,盡管虞嘯卿沒追上來,也沒有任何人攔我們。

我們走到釘子巷巷口時,郝獸醫拭著紅腫的眼睛追了上來。

迷龍!“你跟那麽個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嘮啥呢?你想做阿譯的學徒啊你?”

郝獸醫:“莫啥莫啥。他會講老家話,我跟他講老家話。”

不辣:“你哭麽子嘞?”

郝獸醫:“老人病。見了貓貓想哭,見了狗狗想哭,黃土都埋到這了,見了雷寶兒連捶天搶地的心都有……見了你們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喪嘛。”

但是郝獸醫晃了晃,忽然扶著墻慢慢地坐了下來。我們當他是體力衰竭,那在我們不是大事,所以我們又走了幾步才覺得不對。

郝老頭子的眼睛渾濁得嚇人,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只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觸空氣,又把手指塞進嘴裏品嘗剛沾上的空氣。他看著包括我們在內的周圍的一切,如果你把一只在黃土地生活了一輩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進滇西的山巒,那狗只怕也會像他這樣,生活中對它最重要的一切:陽光、空氣、呼吸、土質,全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