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6/11頁)

我們回到他身邊,迷龍和不辣,雖刻薄,實則關切,在他眼前晃著手指頭。

郝獸醫:“……黃土坡坡下大雨啦?這風咋甜絲絲呢?”

迷龍:“咋啦?失心瘋?”

郝獸醫:“……我這是在哪?”

不辣就高興得不得了:“我是哪個?快講快講,講不出來你就是老豆腐渣渣。”

郝獸醫:“你娃是不辣嘛。可我這裏在哪塊?這是哪呀?”

我不想說話,但就我一個二十多的人眼裏看來,我覺得他臉上的皺紋多得嚇人也深得嚇人。我伸了兩只手,給他扒拉開來。

小醉發急:“你們不要吵。要老爺爺自家想,自家想出來才好。”

迷龍:“呸他的老爺爺,他是六十歲的大小夥子。”

我:“五十七。”

死啦死啦:“閉嘴。”

於是我們閉了嘴。我們看著一個老頭坐在那苦想,讓他不到六十的年齡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歲,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條皺紋一那當然是徒勞。

後來我們攙起了郝老頭,沉默地離開這裏。

我們扔下了虞師座,可我們看見一個記住了我們和自己,卻丟失了整個世界的老頭。郝獸醫幾分鐘後就恢復了記憶,甚至忘掉了他曾對著唐基哭沒於是我們來的時候很熱烈,走的時候像灰孫子。

一輛破卡車停在我們旁邊,蛇屁股坐在司機身邊。搶到了喇叭往死裏摁。

炮灰團的一切都是破爛的,油是最劣質的。於是我們也淹沒在劣質的油煙裏。

死啦死啦他們都已經上了車,我還在車下,在油煙裏,我盡量把小醉推出油煙之外,我不喜歡這種告別,我討厭任何形式的告別。

我:“走吧走吧。回去回去。”

於是小醉把她手上抓的東西塞到我手裏。那是張立憲送她的香皂:“你要多洗澡。

我抓在手裏,我不想要,可我甚至不喜歡推搪,只好報之以言辭的抗議:“再洗也香不起來。”

不辣在車上捏著郝獸醫的鼻頭,已經恢復過來的郝獸醫敲他的腦袋。

迷龍一邊幫著我上車。一邊粗野地笑謔:“要洗澡啊!我摁著他洗,有老婆啦當然要多洗澡!”

於是我上車的第一件事情是暴踹他。車駛動。我借此逃避我不想要的告別。

車顛顛的。煙氣騰騰地行駛在我們走過無數次的路上。

我們或坐或躺著,在後車廂裏遠望著漸遠的禪達。它已經不再是青空了,一觸即發的戰爭讓我們放眼即是煙塵。

禪達不再清凈了,虞師的備戰讓這小城上空煙塵滾滾,如同鍋蓋,鍋蓋下的城市如同蒸籠。我們想不起禪達曾經的明朗清新,它曾經千年無戰爭。我們說不出什麽,因為我們同樣是蒸籠裏的包子和饅頭。

我從炮眼裏看著對面的南天門,南天門一成不變,還是那樣,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無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門上,我用後腦勺研究著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師的攻擊被迫無期滯後,於是我們活著,活得很高興。若為安逸故,兩者皆可拋。日軍想必也很高興,因為永無休止的炮仗終於停止。

克虜伯鉆進來,拿著一枚三七炮彈,兩只小眼放著光:“團長,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死啦死啦:“打一炮做什麽?”

克虜伯立刻便以為自己會意了:“嗯,打兩炮!咱們又不是叫花子!”

死啦死啦:“打炮做什麽?”

克虜伯便小眼炯炯地愣在那,並且炯炯很快成了黯然。

我頭也不回地:“出去。團長他老人家在坐月子。”

於是克虜伯訕訕地出去,胖大的背影充盈著失意。

克虜伯落落地拿著他的炮彈走過戰壕。

郝獸醫正帶一張失落而茫然的臉,鼻孔裏堵兩個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戰壕腳,但願不要又治成截肢。

迷龍拉了他們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個水煙筒,在那你傳我我傳你地吸著,彼此被嗆得昏天黑地是他們的娛樂。豆餅在那裏洗著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誰的衣服,但也並不能逃開被他們時時噴雲吐霧過去的噩運。

喪門星弄了個炭盆,幾個破瓦罐上拿鐵絲綁了長把手,一會放點茶葉,一會加點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臉虛心求學的樣子窩在旁邊。也別管他們在爆什麽玩意,總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絕不會去費功夫的閑玩意。

最近很消閑,悠然見南山,因為我們中間那顆過度活躍的靈魂終於消停。我知道虞嘯卿和孟煩了地腦袋同時在他腦袋裏打架。這回好像我贏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後塵,正在變成我們。人渣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們用後腦勺也看得見他的無所作為。用腳趾頭也聞得出他的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