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睜開了眼,我不知道是處身天堂抑或地獄,但書籍所載天堂或地獄都沒有這種造物:一個被繃帶纏了滿身的家夥。繃帶從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來,像是蜘蛛網又像是蜘蛛的八條腿本身,把他掛在幾根看起來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著他。

那只怪物也從繃帶的縫隙裏露出一雙眼睛,炯炯地瞪著我,然後清晰之極地對我冒一句禪達話:“我沒事。”

我聽天由命地打量這個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幾塊介乎灰白之間並不能遮風擋雨的布從頂上搭下來,形成了一個偷工減料的棚子。周圍的某些器具看來屬於一個糟糕的窮光蛋醫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然後那只怪物開始向外邊怪叫:“他沒事!”

於是一群牛鬼蛇神從外邊鉆將進來,打頭的是只叫郝獸醫的老妖怪,然後是迷龍不辣這幫子神頭鬼臉。連越來越臭不要臉的柯林斯也混在他們中間。

郝獸醫:“你們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個!”

無論如何,這是讓人感動的,我強撐起半拉身子,試圖報之以我從未有過的熱情。

迷龍:“你救活個屁!你瞧瞧滿漢,瞧滿漢被你治成個啥樣?”

我這才發現我旁邊吊的蜘蛛精原來是滿漢。

郝獸醫就臉紅脖子粗:“我哪知道嘞!他傷口發炎嘛,他發炎就給他吃磺膠。哪曉得他就渾身都爛。過敏成那樣!”

我:“叭……?”

不辣:“煩啦不是你救活的。他是傷重得你沒法下手,你沒動手。他才保了條小命。”

蛇屁股:“郝老頭你就安心啦。一個人都沒救活過的醫生天下有幾個?你就乖乖兒的,不要晚節不保。”

郝老頭發了性子,擡手就給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著老頭子掄王八拳的手,嘿嘿地樂。

我:“……我說?”

總算有個人注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了瓶威士忌,給我倒了一杯。他笑嘻嘻地湊過來,那真讓我覺得溫暖。

柯林斯(英語):“祝我親愛的翻譯官……”

郝獸醫不打架了,郝獸醫沖我們嚷嚷:“漏!漏!傷成那樣給他喝酒,要他死呀?”

迷龍:“哪裏來的酒?”我真難為了他們,除了NO和OK外基本什麽都不懂,還居然能手舞足蹈比劃出個意思:“哪裏?酒?哪裏來的?”

柯林斯也不是蓋的,裝了個背著手的麥克魯漢,然後扮演了一個三只手指的行竊,然後往自己嘴裏灌,同時這家夥很會亡羊補牢,找了水就往酒瓶裏灌。

迷龍:“偷麥師傅的?行啊你。我嘗嘗。”他那一嘗,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沒了:“難喝死啦。再來一口。”

於是柯林斯忙不叠地把酒瓶往身後藏,一群家夥擁上去搶。

我:“噯,你們大家……?”

沒人理我,他們還在那爭著搶著。我看了眼滿漢,滿漢很落寞地看著我。

我掙起身,從那個世界回到這個世界,我很高興,但那種高興卻被十倍的悲傷掩蓋了。我暫時無法承受這樣的歡樂。我離開這裏。

我走過空地,今天很冷清,沒人訓練,好像每個人都在放鴿子。我和端著一盆臭鞋正要去洗的豆餅擦肩而過,然後他才想起我是孟煩了,我才想起他是豆餅。

我:“喂。”

豆餅和他的盆一起向我鞠躬:“長官好。長官沒事了。”

我:“怎麽沒訓練?”

豆餅:“教官去師裏啦。”

我:“團長救我回來的?”

豆餅答非所問:“團長在他屋裏。”

我點點頭,其實我並不想和人說話,現在我只想一個人想想我去過的那個世界。我轉頭掉開。

豆餅:“長官我扶你?”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搖著我的頭。

我搖搖晃晃地走過樹林,我不會喪命了。但是失血過多讓我虛弱不堪,我得掙紮過這平時並不算長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處各插著一根竹簽。沒在我傷口裏的藥棉上沾著藥劑,我知道這樣的治療法一定是郝獸醫的傑作,但我現在真的已經無心抱怨了。

我排開了枝葉,然後我就看見了我蘇醒後第一個想來看的東西:我看著南天門。它又回復了靜謚,我呆呆地看著它,以前我總是很仇恨地看著它。而現在我看著它,已經無法不帶著難以言喻的感情——我看它時的眼神越來越像死啦死啦,他經常這樣,整個小時地看著南天門,那是我在瀕死之際所見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著西岸,我再也看不見我已死的弟兄,因為我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見他們了,我以為我早已忘掉他們,當我得像一根會走路的羊肉串那樣活下去時,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