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11頁)

麥克魯漢:“你不誠實。別騙同行,哪怕他是美國佬。你的眼睛很好戰,和你的師長一樣,進攻的眼睛。可你和他不一樣,你的兵對你重要嗎?他們對你很重要的。我看著你的部下和你爭執。你是我見過最愛士兵的軍官。因為你什麽都沒有。”

死啦死啦:“我其實不算他們的軍官。他們看得起我,他們是我的弟兄。”

麥克魯漢:“你和你的弟兄喜歡做別人桌上的籌碼?剛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沒活過。中了槍,喘著氣,最後一口,很後悔,不知道為了什麽——你發誓?”

我們都看著死啦死啦。他在發著呆,然後遲疑地跪了下來,我們沒攔他,我想即使麥克魯漢也看出他總做出格的事情,他就這麽個出格的家夥。

死啦死啦:“這誓發不出來,沒人想做別人的籌碼,可總得有人犧牲。說我們是軍人也是謬贊,不過是我們想掙紮出個人形。我的師長也不是戰爭狂,只是焦慮太過,那總好過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

他為之解釋的師座——師座的兵,一輛駛向橫瀾山的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連泥帶水地全著落在那個跪著的家夥身上。車上的兵在怪笑,嘲笑這個跪美國人的中國人。

死啦死啦看著眼前卷起的塵埃:“一塵不染的事情是沒有的,我們都在吸進灰塵,可不妨礙我們做好一點。沒人經得起別人的挑剔,您的國家也並不是為純潔和正義來幫助我們,可你們來了這,你們倆……”

他卡住了一下,看著我,我在發呆,他惡狠狠地:“名字?”

我:“……阿瑟·麥克魯漢和阿爾傑·柯林斯。”

死啦死啦:“可是阿瑟·麥克魯漢和阿爾傑·柯林斯,你們來了這,是真心想幫我們,這就夠了。誰都是渾噩的,才玩命地要答案,我們打這仗或者不打這仗也是一樣的,要個答案。答案不該是死,所以我求你們。回去,教他們怎麽活,沒什麽答案值得付出人命。”

我猶豫了一會,然後我也幹巴巴地跪了下來。

麥克魯漢:“我不在乎你們中國人說的面子。你們把腰彎得連臉都看不見,心裏在叫我們做傻瓜!”

我沒理他,我像死啦死啦一樣不理他。

於是麥克魯漢跳上了車,拍打著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讓他開車。

麥克魯漢:“從來沒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的說服!”

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讓車轉向,塵埃雖然一點不拉地揮灑在我們身上,但他們確實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無疑。

我站起來的時候死啦死啦還跪在那裏發呆,我踢了他一腳。他倒就勢坐下。

我:“走啦。你又贏啦。”

可他還坐在那裏,我就砰砰地敲著卡車。

死啦死啦:“我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就又敲著卡車:“你走吧。我們走回去。”

卡車發動了,費勁地倒著。我看著死啦死啦。灰頭土臉的一個東西,如果憑他現在的樣,連虱子都不會被說服。他搖搖晃晃地在塵埃裏走著,如同塵埃。

我:“你好像路邊的牛矢馬溺呢……我們居然把命交給你這麽個東西。”

死啦死啦:“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給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別把它用成牛矢馬溺。”

我咧了咧嘴,我不再說話。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輩子,天上掉下個虞嘯卿,說著熱血的話,揮著美國槍,於是我們都瘋了,再沒有一個人正常。

我又一次地在收拾防炮洞裏的那些零亂:武器、望遠鏡、桌上攤地地圖、紙筆、和我們所能擁有的一點簡單的測繪用具,我把它們收拾進兩個包裏,我拿起包又放下了包,我又一次從望遠鏡裏張望著對面的南天門。

它還是那樣,在那裏,壓著我們,從這裏你很難看出它藏了些什麽。我看著它,曾經憤怒、嘲罵、詛咒,但現在我看著它的時候只剩下茫然。

不辣問我:“你不來?”

我忙放下望遠鏡,收拾起那一臉沮喪的表情,我回頭看著在門外探頭的不辣。

我:“不來。你搞那套無聊死啦。”

不辣:“不搞才要不得嘞。這幾天開鬼門關嘞,要搞一下子才好。”

我:“……我不記得他們了。”

不辣留下一個蔑視的表情便消失了。我發了會愣,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吸了吸鼻子,然後拎起剛才收拾的什物離開。

不辣爬著梯子,從壕溝上沿探出來頭,做賊也似地望了望,然後把半碗米放在溝沿上,裏邊插著三根燃著的香。然後彎身接來了另一碗,然後是又一碗。我們死了那麽多的人,沒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

然後他就蹦下了梯子,在壕溝裏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