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5/11頁)

我晃了兒,進了她的房子,什麽都沒變,變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為一個一向手很欠的人,我開始在不弄亂房子的前提下翻騰。

我翻了那個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錢的罐子,那裏邊沒什麽錢,我也只有一個半開,我把半開拿出來,投進那個罐子。

然後我開始翻櫃子,我看見我做逃兵時換下來的衣服。洗幹凈了,掛在那。我滿意地研究著她補上去的補丁。

我知道我又在幹促狹事了,我把我那套不會再穿了的破軍裝拿出來,在墻角的絲瓜藤上布置成了一個人形,這個不難,難在我還要讓它彎腰鞠躬,做出一副紳士相。我拿紙板畫了張臉,並且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畫得笑眼眯眯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後來我終於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對著仍未開啟的院門。用和它同樣的姿勢,扮演一個紋絲不動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試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個笑咪咪的樣子,但是那更加猙獰。

但是我的臉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氣,太多的憤憎。我很想做——但我從來不是一個會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棄了,我沖著那個人形汪汪地吠了兩聲,然後我去修小醉家的煙囪,它上次被我卸下來就再沒裝好,聽說後來導致小醉做飯時炊煙一直往她屋裏倒灌。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墻,這回是從裏邊翻出來,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臉的油煙,我落寞得很,於是我吃飽了撐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門。

奇跡當然不會發生,我剛從裏邊翻出來的。

我在門外又踱了兩圈,我悻悻地叉著手離開。

我的團長給了我足八個小時,不可謂不寬綽,可我和我父親鬥了五個半小時的氣,剩下二個半小時我跟自己玩兒——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氣的人。

我戳在禪達的主街上做一根樁子,街對面虞嘯卿的幾個手下——真難得,他們大概在聚餐,張立憲、何書光、余治和李冰四個剛吃完飯,從一家館子裏出來。他們比我們有錢,湊湊份子就在館子裏吃得起飯。作為老大,張立憲還是永恒的在那裏扮演著玉樹臨風,何書光就放肆得多,掐著余治的脖子,在搶後者嘴裏叼著的一塊棒糖。我一直認為李冰是最陰鷙的,果不其然。他第一個看見我,並且第一個指出了我。

張立憲嫌惡地瞧了我一眼,他當然不會瞧得起炮灰團什麽都穿混在一起的軍容。何書光一定是他們中最愛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飛過了半條街。我往後退了半步,彬彬有禮地讓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腳尖跟前。

何書光撓了撓頭,然後確定那是個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腳踢了回來——可不,對付個瘸子哪還用得上任何器械?張立憲不屑於動,拿手指頭輕輕彈著永遠掛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盡管我從沒見過他使步槍——但正過來的那三位一定夠把我好好收拾一頓了。

一輛卡車橫在我們中間,我等的人來了,阿譯坐在副駕座上,遲疑不定地看看那邊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車從卡車後抄過來,他沒下車就沖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錯地方啦。”

我厚顏無恥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聽說你在城裏有個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譯,那家夥正瞧著虞嘯卿的精銳們發呆——張立憲摘了何書光的眼鏡架在自己鼻梁上,讓那個近視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著走人,今天沒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個懶腰:“痛快死啦——就到手這麽點?虞師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還有驚喜。”

我上著他的車,往那輛卡車上看了看,我沒能看出任何驚喜。

我:“那是輛卸了貨就要回去的卡車,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說不定咱們哪天就成了坦克團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來,我還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著讓司機開車,我們回祭旗坡。

我們小小的車隊駛過河上的小橋,這裏是禪達人的洗滌和休憩之所,現在在洗滌的婦女和在水裏撲騰的孩子中間,又加上了滿身瘡痍在其間望呆的傷兵。

我在車上看著一個眼睛受傷的傷兵,他呆呆地看著我們,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透過包得密不透風的雙眼看見外邊,但他在淺水裏深一腳淺一腳向我們走過來,那樣子好像他沒有兩只眼睛還能去西岸再大戰三百回合似的。

然後他摔倒了,爬起來。抓著一條繃帶憤怒地大叫。那種繃帶是清洗了以後還要給傷員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條從上遊拖下來,足十幾米長,剛才纏住了他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