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6/11頁)

我們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將可到江邊,因為我們背負著的書,我們走得很跌撞。郝獸醫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來,但這時候從身後傳來一聲與炮聲迥異的爆炸,於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懨懨地爬起來:“……走啦。”

克虜伯:“橋沒啦。”

喪門星:“他們……還有辦法的,嗯,他們……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虜伯:“和尚說,這樣的人馬他們還有好幾百隊。”

迷龍:“吹吧就,這樣打法,幾千隊也死光了。”

豆餅:“嗯哪!”

蛇屁股:“我看見有個家夥槍管都是彎的,你們信不信?真是彎的。”

不辣:“他們拿了我們的手榴彈,不要真扔出去就沖啊。要死人的,不是他們玩的那種土炮仗。”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獸醫:“少說兩句吧,積點德,少說兩句。”

迷龍:“他們死得,我們說不得?”

不辣:“手榴彈蹦起來扔,你們見過嗎?幹嘛蹦起來扔?”他拍著自己已經光禿的彈袋,“我背這麽好些幹什麽?我先趴著摔一個,炸花了炸霧了,我再……再蹦起來扔!”

這事我深有同感:“沒錯。”

蛇屁股:“笨蛋,該死的。團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獸醫:“少說兩句少說兩句。”

我們並沒少說兩句,我們扯著皮,拖著我驚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後來我們一直唾沫橫飛地詛咒和汙蔑掩護我們的人,別無所思,別無所想,他們死了,永垂不朽,我們的胡言亂語也將永遠同在。我們這樣到了江邊。

狗肉在那棵大榕樹下扒拉,這離我們上岸的地方真的不遠。

迷龍跳下水,從樹下的水中拽出一條繩子,它很長,松松垮垮地沉在水裏,但把它繃直了,就是又一條索橋。

我們開始忙這個工作,並且我們仍然在大放厥詞。

克虜伯:“他們不會真死的。和尚高興得很,不像要死的。”

喪門星:“山裏頭還是有退路的。”

豆餅:“嗯,嗯嗯!”

我:“槍口都頂腦門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們把腦門子頂槍口上的。”

不辣:“對。”

死啦死啦:“閉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們繃直了的繩索,然後直挺挺的,像一具屍體那樣倒進江水裏,我們看著他從江水裏再露頭,在激流中東進。他很反常,從過了江之後就反常。

於是我們也那樣子撲進江水,迷龍背著我的母親。克虜伯拽著我的父親。

後來我們閉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們再沒聽見其他聲音。

我們在東岸棲息,放下那些書,由我父親清點——我們幾乎覺得那些書是沾著血債的——同時還要把露出水面的繩索弄松,讓它再沉入江底。

我父親又高興起來,我真希望他看到這一路上的血肉橫飛,可他就沒怎麽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進不了他心裏。

他高興了,所以他玩著手杖,詠著詩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領山林景,賦詠山林句。”

一直照顧他的郝獸醫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爺子還做得一手好詩句啊。”

我:“做詩要力氣的。他只有背書的力氣。”

我覺得饑腸雷鳴,我掏著口袋,掏出一點已經被水泡了的餅幹,我看看我疲憊而蒼老的母親,把餅幹遞給她,我想她一樣餓了。

我:“媽媽……你怎麽不攔著他?”

我母親:“攔著什麽?”

我:“每件事,每一件。”

我母親就答非所問:“你爹過得越來越難了。你怎麽還這樣子對他?”

我沒話,郝老頭在後邊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種黑乎乎的糍粑,我接過來。

郝獸醫:“那些人給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名字?”

我什麽也沒說,只是把這點食物也給了我母親,我走開,下意識地走向死啦死啦身邊,那是為了方便我父親吃飯,一路上他都在用連目光都遠離我這樣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絕無可恕。

我在死啦死啦身邊看著我父母吃那點可憐的食物,父親忙於整理剛才泡濕的書籍,我母親像喂孩子一樣掰開了喂他。

我的父母老了,他們一生中從未有過感情,在老年時終於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無關心外界的心力。

其實我一直發瘋地想見他們,見了,再轉身打仗去,像從前臆想的那樣,不那麽茫然地戰死,FOR THE LOVEING。但根本輪不到我。他們先轉身給了我脊背。”

死啦死啦在旁邊輕聲嘲笑著:“不拿槍頂你爹了?你學會了什麽?”

我向著怒江而不是向他說:“什麽也沒學會。”